第十六节

七年前,希伊斯忙忙乱乱地带着一拨子亲人、亲眷前往X 国定居时,一定没想到有一天他还要把这拨子人的尸骨和魂灵送回来,而事实上这又是必须的,不容讨价还价的。老岳母的身体本来是十分健朗的,但陌生的水土和日益严重的思乡之情,加速地改变着她身体的内部结构和健康机制,当预感到自己眼看着要客死在异国他乡时,她比任何一位中国老人还要激烈地要求回老家去死。

老家在哪里?

在中国!

在当时X 国用一半枪口对准的地方!

不用说,要满足老岳母之求决不是件容易事,不容易就是希伊斯拒绝的理由。

但当威严的老乡绅变得像个无赖似的,把白亮的刀子架在脖子上以死相求时,他知道自己已套在一个可恶的怪圈里,除了顺着可恶的圈套可恶地走下去,别无他法。无容置疑,老乡绅之所以如此决然,宁死不屈的,是因为老伴今天的要求也是他将来的要求。就是说,他在用架在脖子上的刀子明明白白地告诉女婿,如果他今天的生要以日后客死他乡作为代价,那么他宁愿现在就死,和老伴同死同归!

说真的,希伊斯简直难以理解这对中国老地主内心神秘而古怪的理念,但不理解有什么用?在白亮的刀子转眼即可能沾满鲜血的恐怖面前,不理解和理解又有什么区别?只有去做,不理解地去做,可恶地去做,而且必须他亲自去做。因为,在X 方一贯夸大的舆论宣传影响下,其他亲人包括他妻子都担心有去无回。

就这样,这年春天,希伊斯拖带着奄奄一息的老岳母飞机火车汽车地回到了老岳母老家。据说,当老岳母被抬上临时租来赶往乡下的汽车,因而有幸听到司机一口熟悉的乡音时,她突然兴奋地瞪圆了眼睛,然后又安然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什么叫命悬一线?这就是命悬一线,而司机熟悉的乡音仿佛断线之刀,刀起线落,一线之命便乘风而去。

C 市是希伊斯来回途中的必经之地,但这不意味着他有机会重访N 大学。他此行有严格的约束,不知是中方在约束他,还是X 方在约束他,反正他到哪里都有两个人如影相随,一个是中方的,一个是X 方的,双方像两根绳子一样,一前一后牵着他,把他走的路线和速度控制得跟个机器人似的,或者像秘密的国宝——其实只是一个有名望的数学家而已,起码护照上是这样写的。对此,容先生认为,这是时势造成的——

「容先生访谈实录」

那个年代,我们跟X 国的关系就是这样的,没有信任,只有敌意,彼此戒备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我首先是没想到希伊斯会回来,其次更没想到他人在C 市都不能来N 大学走走,看看,只能我去宾馆见他,而且还是那种见面,完全跟在牢房里看犯人似的,我们在这边聊天,旁边两个人一左一右守着,听着,还录着音,一句话要做到四个人都同时听见,听懂。好在现场的四个人都能用中X 两国语言交谈,否则我们只有不开腔了,因为我们都可能是间谍、特务,说的话都可能是情报。这就是那个特殊的年代,只要是中X 两国人走到一起,人就变成不是人,是魔鬼,是敌人,哪怕草木,都可能心怀鬼胎,射出毒液,置对方于死地。

其实,希伊斯想见的人不是我,而是珍弟。你知道,当时珍弟已离开N 大学,谁都不知在哪里,别说他希伊斯,连我都见不到。就这样,希伊斯才决定见我,见我的目的无非就是想向我了解珍弟的情况。我在征得我方监视人同意的情况下,将珍弟的情况告诉他,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明摆的现状:他已中止人脑研究,去干其他事了。令我吃惊的是,听了我说的,希伊斯简直像挨了一闷棍,茫然若失地望着我,无以言对,很久才发狠地吐出一个词:荒唐!气愤使他变得满脸通红,难以安然坐着,他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一边倾诉着珍弟在人脑研究方面已取得的惊人成果,和接下来可能取得的重大突破。

他说:我看过他们合写的几篇论文,我敢说,在这个领域里,他们的研究已经达到国际领先水平,就这样半途而废,岂不令人痛惜!

我说:有些事情不是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他说:难道金珍是被你们政府权威部门招走了?

我说:差不多吧。

他问:在干什么?

我说:不知道。

他再三地问,我再三地说不知道。最后,他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金珍现在在从事保密工作?我还是一句话:不知道。

事实也是如此,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说真的,我至今也不知珍弟到底在什么部门工作、在哪里、在干什么,你也许知道,但我不指望你会告诉我。我相信,这是珍弟的秘密,但首先是我们国家的秘密。任何国家和军队都有自己的秘密,秘密的机构,秘密的武器,秘密的人物,秘密的……我是说,有说不完的秘密。很难想像,一个国家要没有秘密,它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也许就不存在了,就像那些冰山,如果没有了隐匿在水下的那部分,它们还能独立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