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校长,您可能把我送去了我不该去的地方。”

话说得很轻,却是掷地有声,把在场的人,小黎黎,老夫人,容先生,都惊异得无言以对。

小黎黎问:“怎么回事?”

他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现在我想对你们说的都是不能说的。”

把几对已经吃紧的目光又收紧了一层。

老夫人上来劝他:“如果你觉得不该去就不去嘛,又不是非去不可的。”

老夫人:“哪有这样的事?他(指小黎黎)是他,你是你,他同意不是说你就一定得同意。我看你就听我的,这事你自己决定,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我给你去说。”

老夫人:“怎么不可能?”

老夫人:“什么单位嘛,有这么大权力?”

老夫人:“跟我都不能说?”

适时,小黎黎猛然拍一记巴掌,站起来,大义凛然地说:“行,那就什么都别说了,说,什么时候走?决定了没有?我们好给你准备。”

这一夜,几个人都没有睡觉,大家都在忙着给金珍准备这准备那的,至凌晨四点钟,大东西都准备好了,主要是书和冬天的衣服,捆在两只纸箱里。再准备就是些日常的零零星星的东西,虽然金珍和小黎黎都说有些东西将来可以临时买,无需带的,但两位女性似乎有些控制不住的,楼上楼下地跑,挖空心思地想,一会是收音机、香烟的,一会又是茶叶、药品的,很快又细心而耐心地收满一只皮箱。快五点钟时,几个人都下楼来,老夫人的情绪已很不稳定,所以难能亲自下厨给金珍做早饭,只好叫女儿代劳。但她一直坐在厨房里,寸步不离地指挥着女儿,这个那个地提醒着,要求着。不是说容先生不会下厨,而是因为这顿饭非同寻常,是顿送行饭。在老夫人心里,送行饭起码要达到如下四项特殊要求:

1 主食必须是一碗面食,取的是长寿平安的意思。

2 面又必须是荞麦面;荞麦面比一般面要柔韧,意思是一个人在外要能屈能伸。

3 调味时必须要加酸醋、辣椒和桃仁;桃仁是苦的,意思是酸甜苦辣味,其中酸、苦、辣三味都留在了家里,出去就只有甜了。

4 数量上宁少勿多,因为到时必须金珍吃得滴水不剩的,以象征圆圆满满。

与其说这是一碗面,倒不如说是老夫人的一捧心,装满了美好的祝愿和期待。

寓意深重的面热腾腾地上了桌,老夫人喊金珍快吃,一边从身上摸出一块雕成卧虎状的玉,塞在金珍手上,要他吃完系在裤腰带上,说是可以给他带来好运的。就这时,门外响起来车和停车的声音。不一会儿,瘸子带着司机进来,和大家招呼后,吩咐司机装东西上车。

瘸子过来,拍一下他的肩膀——像已经是他的人一样的,说:“告个别吧,我在车上等你。”回头跟两位老人和容先生作别而去。

屋里静悄悄的,目光都是静的,收紧的,凝固的。金珍手上还捏着那块玉,这会儿正在使劲搓揉着,是屋子里惟一的动。

老夫人说:“系在皮带上吧,会给你带来好运的。”

适时,小黎黎却把玉从金珍手上拿过来,说:“凡夫俗子才需要别人给他带来好运,你是个天才,相信自己就是你的运气。”说着从身上拔下那支已跟随他快半个世纪的沃特牌钢笔,插在金珍手里,说,“你更需要这个,随时把你的思想记下来,别叫它们跑掉,你就会不断发现自己是无人能比的。”

小黎黎说:“在催你了,走吧。”

小黎黎说:“你是去替国家做事的,高高兴兴地走吧。”

小黎黎说:“屋里是你的家,屋外是你的国,无国乃无家,走吧,别耽误了。”

外面又响起汽车喇叭声,比刚才拖长了声音。小黎黎看金珍还是没动,跟老夫人使个眼色,意思是喊她说句话。

老夫人上来,双手轻轻地放在金珍的肩膀上,说:“走吧,珍弟,总是要走的,师娘等着你来信。”

“娘——我走了,我走到天涯海角,都是你们的儿……”

这是1956年6 月11日凌晨五点多钟,就是从这一刻起,几乎像一棵树又像一个传说一样在N 大学校园里既沉静又喧嚣地度过十余年的数学天才金珍,即将踏上神秘的不归路。临行前,他向两位老人要求把自己改名叫容金珍,他以一个新的名字甚至是新的身份与亲人们作别,从而使原本已带泪的离别变得更加泪流满面,好像离别的双方都预先知道这次离别的不同寻常。可以不夸张地说,从那之后,没有人知道金珍去了哪里,他随着吉普车消失在黎明的黑暗中,有如是被一只大鸟带走,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消失了。感觉是这个新生的名字(或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