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遇见谁(第4/5页)



“嗯,她今天晚班,得入夜才回来。怎么?害怕?”

“不是。”

“她来了也不用怕的,她还不坏。”

我不知道怎么去评价他这话里的感情。

“那上次见到的……是继父吗?”好象是挑了不该说的话题。

“……不是。他和我妈离婚后又结婚的,但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住了。继母也不要他。”他对着杯子吹气,脸上像有雾蒙蒙,“烂人一个,赌博赌疯了。她们两人,都替他还了许多债。”

“那你勒索是为了替他还钱?”

“才不是……别乱猜。”他站起身,拿下墙上的电话,“我只是想报复他。我不认这个父亲。他伤害了很多人。”

“可是——”话被他递来的听筒堵住。

“你不给家里打个电话吗,今天要晚回去。家人会担心吧。”

“……嗯。”

家人。他有哪一个?

夕色的微弱逐渐衬出电灯的光来,原来是偏红的暖光,我抬头看天顶,灯的接角有些零星的蛛网,心里好似被猎获了。他坐在灯光里,样子比在外头看来多了不少血色。像是真人。

哪门子说法,好象之前是假的一样。

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活了起来,在耳朵里嗡嗡地响,带着不可忽略的温度,从这个很简单的屋子,从染了锈斑的窗框上,从放在门口的拖鞋上,从他一句没一句的说话中间,渐渐苏醒。他说了什么,好象从刚才起我都没听进去。

“你很想她吧?”

“啊?”他被冷不妨打断,摸不着头脑。

“亲妈妈。”

“……是会不时去看看。不过她也已经结婚有了新的小孩了。”他笑,“真快。”

我心里塌了一片,轰隆作响,眼睛首先冒出一圈泪:“你别笑。”

他愣愣地看着我。迅速换了表情。

[6]

出门时,城市的霓虹都烧了起来,红红绿绿的。他说要顺便去买些日用品,一直送我到了车站,车很长时间也没有来,身边的人换了一茬接一茬,只有他没变。手插在口袋里,脚上穿着白色拖鞋,深色校裤还没换。整个人就是黑黑白白那么分明。

“你就只有那一辆车能坐么?”

“嗯。”

“等好久了啊。”

“喂。”

“干嘛?”

“你记得我们最初那次在车站等车时说的话吗?”

“不记得。怎么?”

“没什么。我也不记得了。”

我也不记得他当时摊开双手笑着对我“说果真有坏人来,还得请你保护我啊”,我死死得一点也不记得。如果真的忘记了,怎么还会有现在这样深刻的心痛呢。

早上跑步,经过那张贴在橱窗黑板上的处分告示,白寥寥的晨曦让照片上的脸似真似幻。没有迎面而来的另一支队伍,能一眼看清远处灰白色的建筑。上午集合做广播操,楼道里塞满了一、二年级的学生,看上去都是快乐的。中午挤到食堂吃饭,端着花椰菜走过的人都长着一副平庸的面孔,我不小心掉了筷子在地上,没了胃口。下午放学前送课本到教师办公室,临走时听见几句碎语。

“好象是刺成重伤。”

“我听说是死了啊,送到医院后。”

“那父亲肯定会被判枪毙吧。”

“原先都不知道那孩子的苦衷……”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迈出门的。走到教室拿了书包,听见有人在背后呵呵笑,“如果有坏人来,还得请你保护我啊”,我惊恐地转身,谁也不在那里。脑袋里某个灼热的可能性似乎消失了。

离开时经过长廊,经过保健室,经过一个平时不会被注意的死角,经过贴着告示的黑板。到了校门,已经快走不动了。

车辆塞满了道路,对面竟然像河岸一样遥远。每一步踏下的脚印,都像与谁的重叠了——在这里,两边张望一下,踏出漫不经心的步子,带上身体淡漠的节奏,穿越,站进车站上的陌生人群。

眼前的世界都带着熟知的陌生,每辆从眼前开过的电车,每个身边错过的面孔,每丛地上变换的光影,都像在这最后一次遇见中丧失了曾有的温度。

我不能自制地蹲下身子,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喉咙里的声音冲泻出来。不能的,这不可能的。不去想,不要再想。没人发现,决不能被人发现,我……

“又丢东西了?”透过颤抖麻木的知觉,有个声音问。

我抬头。

深色校服西装,露出白色的衬衫领子,书包斜挎在身后。逆着光的浅笑,舒展:“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