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4页)



  我凝视相框里那片埃及沙漠,宛如凝视自己的葬身之地。

  每个周末夜晚我从小区驾车离开回到自己的住宅前,老妈还是会到楼下来送我,即使我握着这把方向盘已经有两年之多,她还是虔诚地相信自己身为一个母亲的祈愿力量。所以我一次次在脑中复习她被路灯染出的轮廓,冬天时分天气寒冷,她抱着手臂又掖紧领子。我知道她的确是苍老了。

  说我忽视她的感受也不尽然。哪怕她常常气急败坏,“别人都说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你呢?你这个钢丝球!”但我很清楚她内心依然是骄傲的。她知道我的拼搏,我考这门证书那门证书像个得了怪癖的收集狂,知道我每次送她的外套都有个不菲的价钱。

  然而她不满足于只能对邻居们炫耀那些昂贵的外套,她会毫不犹豫的披个面粉袋,只要有天可以向别人介绍说“这是我女婿”。

  可惜上帝是公平的。他给你一个能干的女儿,就给你一个气态的女婿——想和他一起吃饭?那个起球来装吧。我慢慢踩着刹车停在斑马线前,想起章珒的说法。她拥有一整个“上帝是公平的”系列词典,三大章,十小节,九九八十一般变化。最近一次我和她碰面,她挖了整块芥末压碎在酱油碟里,“上帝是公平的”“有女人陪你吃蛋黄”“就没男人来吃你的蛋黄”。我鼻腔和眼眶瞬时蓄满流泪的冲动,大口灌了班辈橙汁才抵抗住芥末和章珒结伴后的杀伤力。

  我似乎已经提起“履历书”这个词很多次,等我回到自己的家,才意识到原来是自己最近正在忙着查看招聘会后收到的几分简历。那几天我也颇不道德地与章珒长时间通电话,将各种匪夷所思的自我介绍念给她听,有些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内容干脆拍了照片直接发送。

  她在电话那头笑得像煤气中毒,身体严重缺氧。

  “我做不了什么,只能替他父母祷告”章珒说话带有非常可爱的鼻音,和大学时相比几乎没有变化,除了当年那个铁人三项似的短发眼下经过染烫吹,成了日本美眉似的栗色长卷她脱胎换骨地愈发美丽,却莫名地总是没有安定下来。

  “不提了”。当我在电话中转而部她新年安排时,她又恢复慷懒的语气。

  “前些天不是说你姨妈给你介绍了个工程师么?”

  “不提了。”第二遍听来更显消极,“他脖子上长的不是脑袋,是个被水泥搅拌车搅拌过的电饭锅。我真不应该跟他约在饭馆,应该约在五金店。”

  我忍不住地笑,“人家好歹事业有成。”

  “盛如义!水泥搅拌车哎!“她提醒我不要忘记核心问题。”

  “行行行。有空么?改天出来逛街吧。”

  “啊……我爸妈订了去南京旅游的车票。我大概得一个礼拜后才能回来了。

  “这样啊,行。有空打我电话。”

  “好。”

  我按断手机,从冰箱里找出一块不知放了多久的芝士蛋糕。

  闻了半天还是决定把那股怪味定性为“芝士本来就是臭的”,自欺欺人地拿把勺子挖着往嘴里送。

  简历基本上完成了初步筛选,保留的大部分还是男性。这并非我的一已私欲,它来自上级管理层暗示的潜规则。从来公司在选拔时都惯例地优先男性,眼下哪怕是以女性为主的传统行业,例如教师或护士,但凡有个站着撒尿的玩意儿前来应征,即便与他同台竞争的女性通晓十六国外语包括松鼠话,照样会有惊无险窨井盖被盗后暴露的心。大众遵循千古教条,骨子里始终认为女的应当持家,男的应当建军业,但眼下讽刺的是女的越来越无家可持,而男的越来越无业可建。

  依照我老妈的总结,她大笔一挥,“社会走样了。每次她逮着我回家吃饭的时机,累积了一个星期后的新闻需要听众。王家的女儿离婚了,还没摆酒就闹翻,“社会走样了”。张家的儿子结婚了,女方带车带房前来迎“娶”,“社会走样了”。在许多文人骚客网络游民将这个总结安排在腐败内幕,钱权交易之后,我亲爱的母亲眼光却始终盯着婚介板块。有段时间她干脆钻起牛角尖,直接怪罪到我的姓氏上;“偏偏姓个“盛”,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最后却给剩了下来。”

  我逼得父亲也不得不出面维护,“说什么呢,你怎么不提丰盛也是这个字。”

  “她要是能丰盛起来倒好了,现在就是个清泖白水锅。每天公司到家两点跑。干脆你下次坐地铁吧,别开什么车了,没准儿地铁上还能多认识几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