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你,依然是那种心跳的感觉

特快列车每天重复着两点一线的行程,规定时间,规定地点。

 

安德烈倒头躺在床上。在拘留所的硬板凳上和酒鬼坐了一晚上,他的身体急需休息,但是神经却不肯放松,各种荒诞的问题仍在不停地骚扰他。小个子女人去了哪里?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殡仪馆?不知道。躺在棺材里的女人是谁?当然是死去的女人。死去的女人是谁?不知道。为什么死在他的火车上?不对,那一次他不是司机。她为什么要露出诱人的脖子?她为什么系着纱巾?她为什么不扭头向安德烈微笑?她为什么不拉开窗帘……

在随后的几天里,安德烈的脑子里不停地盘旋这些问题。他失魂落魄地四处游荡,甚至故意避开熟人。他的眼睛不停地转动,搜寻每一个角落,期待披着暗红色披风的女人再次跳出来。他又去了一次殡仪馆,得知无名的女人已经被埋在公墓里,立了一块没有名字的墓碑。

第五天晚上,筋疲力尽的安德烈放弃了努力。他鬼使神差地跑到了海滨,坐在水泥墩子上发呆。阴冷的十一月,海滩上空无一人,夏日里热闹的商铺和别墅此刻一片漆黑。刚刚退潮,被海水卷上来又遗落在沙地上的海藻发出特有的腥气。半个月牙在乌云后面缓缓爬行,只是一个影影绰绰的白点。

安德烈裹紧了大衣,狂躁的头脑已经被冷风吹得毫无知觉,思维几乎停滞了,眼睛下意识地盯着堤岸尽头的灯塔。那盏指引灯忠实地不停旋转,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令人生厌。

安德烈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几乎一片漆黑,可是一个银灰色的影子开始缓缓地移动,时远时近,旋转了几圈突然跳动着冲了过来。一件银灰色的裘皮大衣,里面裹着一个柔顺的身子;她纤细的脖子上系着一条蓝色的纱巾,她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就像上次那样融化整个世界的笑容;可是突然间,她的笑容变了,成了查尔斯警长冷漠的笑容。

安德烈赫然惊醒,睁开了眼睛。海水仍然黑漆漆的漫无边际,远处灯塔上的灯光仍然缓慢地旋转。他揉了揉眼睛,灯塔下面有什么东西正在移动。一个暗红的影子,一个苗条的女人的身影,每当灯塔的光芒闪过,都会从漆黑的背景中跳出来。

安德烈打了一个寒战。暗红的披风?不对,并不是一片,只是一个红点儿。

一顶红色的帽子!安德烈的血液凝固了,肯定比几十米外零度左右的海水还要冰冷。然后,那一腔血液又瞬间沸腾了,积聚了五天的怨气像机车锅炉里的蒸汽一样猛烈地刺激周身的每一根神经。在头脑做出判断之前,他已经跳了起来,开始向灯塔的方向狂奔。

暗红的帽子消失了。安德烈顾不上考虑是否自己的视觉系统出了故障,一口气跑到了灯塔所处的堤坝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冷风、冰凉的铁栏杆和阴暗坚硬的水泥地。他再一转身,却发现刚才自己坐着发呆的石头墩子后面有一个银灰色的影子,正在急促地走向远离海水的缓坡。安德烈几天没有正经吃东西了,刚才的狂奔让他头晕眼花。可是这次他没有看错,刚刚从云缝里探出头的月牙照亮了那件裘皮大衣,白天淡雅的银灰色此刻像涂了一层铅灰。没错,裘皮大衣下面露着一小截明晃晃的腿,像机车的摇杆一样正在不断地交替前进。

安德烈呆立了片刻,然后狂躁地往回走。裘皮大衣仍然在视线之中,不久就到了半山坡上的一个小木屋前。月光胆怯地隐退到黑云后面,那个女人转过身,面向漆黑的大海;她踮着脚尖,用手抚着脖子,似乎期待着海上出现鬼船;她突然扯掉了纱巾,露出夜光中和小腿一样明晃晃的脖子。安德烈几乎被刺伤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眨眼。等他再定睛观瞧,那个女人已经推门走进了小木屋。

那是人还是鬼?寒冷的夜晚她为何在海边游荡?又为何钻进半山坡的小屋?

安德烈再度飞奔,他用不着担心。汹涌的海浪推动着本地特有的圆滚滚的石头,“哗啦啦”的响声足以盖过他的脚步声。空荡荡的海滩上没有丝毫灯光,也不可能有人看到他的深蓝色的大衣。

在距离小木屋十几米远的地方,一条蓝色的纱巾正在冷风中飘动。安德烈俯身拾了起来,鼻腔自动感受到了特殊的味道——香水、汗水和海水的咸味混合出来的味道。旁边就是一个土坎,安德烈趴在后面向小木屋张望。有人点亮了一盏油灯,安德烈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个简陋的、只有六七平方米的建筑只有一扇窗户,而且就在他这一侧;唯一的房门朝向大海——也就是下坡的方向;房门对面的墙壁堆放着各种木料,面对窗户的墙壁上应该有一个木头架子,上面摆了简单的工具。很显然,这是园艺工人的小棚屋,没有桌椅,没有水电,可能也没有门锁。小屋几乎完全是木制的,墙壁是粗糙的木板,人字形的房顶铺了瓦,下面肯定也是木梁框架;房门是在一个框架上钉着横条的木板,上面再加一个X形状木条固定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