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自白书(第4/6页)

我说服他换了名字。我虽有李东昌这一名字,但当时那般落魄,实在羞于使用。李源良虽然并不执著于此,却也按我说的起了一个假名,用在了身份证上。

我们来到日本,负责矢田公司——也就是朝日产业的出口部门,但一切却与此前并无不同。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工作还是全部由我处理。相较于塑料,李源良对美术展览会和音乐会更感兴趣。他似乎很喜欢东京,称赞那里文化气息浓厚。我也很喜欢日本,因为这里有真正的工业,令我获益颇多——我觉得青年时代的梦想仿佛又重新复苏了。

在矢田老人的关照下,我们在朝日产业的地位也还稳固,但公司的干部们却对如何对待出口部门抱有很大的疑问。这样说,是因为当时有一家提供原料的财阀商社要求获得出口的代理权。若将代理权转让,购买原料的资金周转应该会变得轻松许多。如此一来,朝日产业的直接出口部门的存在不但变得可有可无,反而撤掉更好。

我十分担心,李源良则依旧逍遥度日。不过,唯独一件事令我感到颇为欣慰——席有仁在南洋的事业发展迅速,势如破竹。对席有仁而言,战后的混乱或许正好为他提供了大展身手的舞台。他转眼间便填补了战时的空白,眼看着壮大起来,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势力。

这样的席有仁依然时常来信。有一次,李源良带着事不关己的表情,开心地说道:“呵呵,那家伙也做得不错嘛!”我心下惊愕,直直地盯着他幸福的笑容。对我们而言,席有仁的惊人发展有着重大的意义。他在信中曾表示,他迟早会涉足外贸,叫我们再忍耐一阵——这对我们而言拥有何等重要的意义,难道李源良不明白吗?对他而言,似乎得到外国著名音乐家所办演奏会的门票更为重要。不过,没关系,因为他是木偶,而我是木偶师。不用说,给席有仁写回信是我的工作。于是,我频繁地与席有仁联系,静待时机。

然而,李源良却突然死于交通事故。为了准时赶去听音乐会,他急匆匆地横穿马路,却被一辆出租车撞飞。李源良之死令我觉得浑身都失去了力量。没错,他或许的确是我随意操纵的木偶,但观众一直以来看见的都是这个木偶,没有任何人知道藏在幕后的木偶师是什么模样。面对破碎的木偶,我茫然呆立,不知如何是好。

这个木偶曾在兴祥隆银行的董事会上发表创新性的意见。战后重回上海后,他的银行又绝望且奋不顾身地支援民族产业。然而,身为银行主人的这个木偶,却连纺织中最简单的原价计算都不懂,只知热衷于从扬子江公司的朋友手中得到外国唱片。被海量的资料和数字掩埋、拼命与官僚资本作斗争,以及过去那些创新意见的来源,都是我李东昌。流亡香港、饱经风霜、忧愤度日的又是谁?还是我。而李源良只知抱着胡琴,享受南国的和风徐徐!

即便如此,但人们会怎么想呢?既是具有创新性的银行家,又是火热的爱国者,并且为了民族产业废寝忘食、不懈奋斗,最终光荣败北的硬汉……这些头衔都加在了那个木偶身上,实际上却都是从我身上剥夺走的。

木偶碎了,一切便都结束了吗?不,一切都与以前一模一样,碎掉的不过是形骸罢了。

这很重要。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席有仁已经完成了外贸部门的准备工作,很快便要开展业务。而且,朝日产业的老东家去世后,新董事会经过内部商议,已经决定关闭出口部门——碎掉的木偶恐怕从未想过这些事。在李源良死去的一刹那,他脑中浮现的只会是幻想交响乐队即将开始的华丽演奏,并为自己错过这一机会而感到悔恨。也就是说,我那亲爱的木偶根本不需要席有仁,需要席有仁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这个木偶师。

席有仁总在信中提及昔日的恩义,他之所以联系李源良并打算提供工作,也完全是因为那件往事。而李源良一死,席有仁此生似乎便再也无法报恩了。果真如此吗?实际上决定救济瑞和企业的人究竟是谁?

我虽是木偶师,但如今木偶已碎,难道我不能出面成为新的木偶吗?此前给予木偶那么多的东西,如今不正是收回的时候吗?

我成了李源良。这绝不是一件可耻的事。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一直被人们认为属于李源良的东西,其实全都属于我。我所做的并非夺取,而是收回。

我和李源良都没见过席有仁,总是擦肩而过,也不曾互赠照片。确认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互相知道救济席有仁的原委,以及二人通信的内容。说到李源良和席有仁之间的通信,我比真正的李源良更加熟悉。对于席有仁的一部分来信,李源良甚至从未读过,而往南洋写信的人一直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