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但丁俱乐部会议的第一个议程,是朗费罗评论依据前次讨论加以修改的校样。

“好得很呐,我亲爱的朗费罗。”霍姆斯医生说。只要他提出来的修改意见有一条得到了采纳,他就心满意足,现在朗费罗的完稿里有两条他上个礼拜三提出的意见,他简直要手舞足蹈了。得意之余,霍姆斯开始专心研读今晚要讨论的诗篇。他为此精心作了准备,因为今晚他要让他们相信他早已在逐步维护但丁了。

“在地狱第七圈,”朗费罗说,“但丁告诉我们,他和维吉尔偶然走进了一座黑暗的树林。”在地狱的每一圈,但丁都跟随着他所敬慕的向导,古罗马诗人维吉尔。一路上,他渐次了解到了每一群罪人的命运,也会从中挑选一二来针砭时弊。

“读过《神曲》的人都曾经梦到过这片参差浓密的树林,”洛威尔说,“但丁对它的描写犹如伦勃朗的画作:饱蘸黑色颜料的画笔,以一丝地狱之火作为光亮。”

朗费罗开始朗读译文。他的声音听起来深沉而真实,舒缓得就像在积雪下流淌的溪水。这首“歌”写的是,但丁来到了自杀者之林,罪恶的“灵魂”变为树木,黑血从折断的枝桠流出来。残忍的哈比鸟在这里营巢,它们有着阔大的翅膀、女人的头颈和脸孔,脚上有利爪,大肚腹上生着羽毛。它们啄食、撕扯每一棵树。撕扯虽然令树极为痛苦,但这些幽灵也因此得到了惟一的发泄机会,呼喊出他们的痛苦,向但丁诉说他们的经历。

“他们的血和言语是一块喷涌出来的。”朗费罗说。

朗费罗的黑人仆役彼得敲敲门进来了,贴着洛威尔的耳朵吞吞吐吐地咕哝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有人要见我?”洛威尔反问道,打断了霍姆斯的话,“谁找我找到这儿来了?”彼得结结巴巴越说越糊涂,洛威尔等得不耐烦就吼了起来,声音大得满屋子的人都听得见。“今晚我们俱乐部开会,究竟是谁来了?”

彼得紧贴着洛威尔的耳朵说:“洛威尔森……森生,那人说他是警察,先生。”

前厅里,警官尼古拉斯·雷跺脚顿落靴子上沾的雪,然后驻足观赏朗费罗收藏的一大批乔治·华盛顿的塑像和画像。

有两个人进来了,雷站起身来。洛威尔,先是停住脚步张着嘴注视了片刻,然后大步走上前来。他哈哈大笑,一副先知先觉的样子。“朗费罗,你不知道吧,我在自由民的报纸上读过有关这个小伙子的全部文字!他是五十四黑人团的战斗英雄。见到你真荣幸,我的朋友!”

“是五十五团,洛威尔教授。”雷说,“朗费罗教授,我为打搅您深表歉意。”

“最紧要的事情我们刚才做好了,警官。”朗费罗微笑着说,“不必过意不去。”

雷转身对洛威尔说:“您府上一位好心的年轻小姐指点我到这儿来。她说礼拜三晚上只有上这儿才找得到您。”

“啊哈,肯定是我的梅布尔!”洛威尔笑道,“她没有为难你吧?”

雷微笑着说:“这位年轻小姐非常讨人喜欢,先生。我之前还去过大学讲堂找您的。”

听了这话,洛威尔似乎大为吃惊。“什么?”他喃喃自语,顿时神色大变,脸红脖子粗,嗓音嘶哑地挖苦道,“他们派来了一个警官!凭什么这样做?这帮傀儡,完全被市政厅操纵着,根本没有他们自己的主见!你找我有何贵干,先生?”

朗费罗伸手拉住洛威尔的袖子,“你知道,警官,洛威尔教授,还有我们的几位同事,出于好心在帮助我翻译一部暂时不合校方胃口的文学作品。不过这就是为什么……”

“非常抱歉,”警官说,他的目光游移到洛威尔身上,只见他脸上的涨红来得快也去得快,霎时就消失了,“我拜访过大学讲堂,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办法可想。您知道,我在找一位语言专家,有几个学生告诉了我您的名字。”

“是这么回事啊,警官,我道歉。”洛威尔说,“不过找到我算是你的运气。我能讲六种语言,流利得就像本地人说坎布里奇方言。”诗人大笑着把雷递给他的纸平摊在朗费罗的红木桌面上,用手指点着一个个歪歪扭扭、书写潦草的字,仔细辨认起来。

雷看见洛威尔眉头紧锁,饱满的额头上堆起了一道道皱纹,就说:“这是一位先生对我说的话。当时他的声音非常低,也很突然,根本听不出他想说什么。我只能断定他说的是某种我所陌生的外语。”

“什么时候?”洛威尔问。

“几个礼拜前。那是一次奇特的不期而遇。”雷闭上了眼睛,回想起耳语者从身后紧紧抓住他时的景象。那些话清清楚楚回响在他耳际,可他就是无法复述出来。“恐怕我写的这些只是一个大概的转录,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