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个故事(第2/5页)

就像掉入水中。

农夫和王子,地主管家和面包店的伙计,商人和美人鱼,所有人物立刻让我感到很熟悉。我之前已把这些故事读过一百遍、一千遍了。它们是人人都知道的故事。但我读着读着,渐渐地,熟悉感消失了。他们变得陌生了。他们换上了新颜。这些人物不是我儿时在图画书中看到的彩色人体模型,他们不是机械地将老故事重演一遍。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当公主碰到纺车时,从她的指尖流出的血是湿的,当她在沉睡前舔手指时,血在她的舌头上留下了金属的特殊气味。当昏睡的女儿被送到国王面前时,眼泪中的盐分在国王的脸上留下了痕迹。这些故事里充满了一种新奇的感觉。每一个人内心的渴望都能获得满足:一个陌生人的吻使国王得以让自己的女儿苏醒;野兽被脱光皮毛,成了一个人;美人鱼走路了;但是等他们意识到自己必须为逃脱命运付出代价时,为时已晚。每一个快乐的结局都变了质。命运,起初是如此顺从、如此合理、如此通融,但最后却对幸福实施了残酷的报复。

这些故事无情、尖刻、让人心碎。我喜欢。

读到美人鱼的故事——第十二个故事——我开始感觉到一种与故事本身无关的焦虑。我心烦意乱:我的大拇指和右食指在向我传递一个信息:没剩下多少页了。这个意识一再干扰我,我不得不翘起书来检查。没错。第十三个故事一定是篇幅非常短。

我继续自己的阅读,读完了第十二个故事,然后翻了一页。

一片空白。

我往后翻,又再往前翻。什么都没有。

没有第十三个故事。

我突然觉得脑袋里一阵眩晕,就像深海潜水者过快地浮到海面上时所感受到的那种不适。

屋里的每一部分依次回到我的视线中。我的床罩,我手里的书,在已经开始透过薄薄的窗帘爬进来的晨光里依然暗淡地亮着的灯。

已经是早晨了。

我读了一整个晚上。

没有第十三个故事。

店堂里,父亲正双手托着脑袋坐在桌子前。他听见我走下楼梯,便抬起头,脸色苍白。

“究竟出了什么事?”我飞奔过去。


他太震惊了,说不出话;他举起双手,打了一个绝望的手势,又慢慢地用手捂住惊骇的双眼。他呻吟了一声。

我把手举到他的肩膀上方,但是我不习惯触碰别人,所以没有将手放在他的肩头,而是放在了他挂在椅背上的羊毛衫上。

“我能做什么吗?”我问。

他的声音疲惫而颤抖。“我们得给警察局打电话。马上。立刻……”

“警察局?爸爸——发生什么了?”

“入室盗窃。”他听起来就像到了世界末日。

我看看店堂四周,觉得很困惑。一切都井然有序。柜台的抽屉没有被开,书架没有被洗劫,窗户也没有被打破。

“橱柜。”他说,我开始明白了。

“那本《十三个故事》。”我定定地说,“它在楼上我的房间里。我借走了它。”

父亲抬头看我似乎松了口气,又带着惊讶。“你借走了它?”

“是的。”

“你借走了它?”

“是的。”我被搞糊涂了。我一直从店里借东西,他知道的。

“但是维达·温特……?”

我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些解释。

我读旧时的小说。理由很简单:我更喜欢传统的结局。婚姻和死亡,崇高的牺牲和奇迹般的复兴,悲惨的分离和出乎意料的重聚,巨大的失败和梦想的实现;这些,在我看来,构成了一个值得等待的结尾。它们应该跟在冒险、危险、威胁和进退两难的局面后面,把一切都收拾得干净利落。和新近的小说相比,类似的结局通常更多地出现在旧时的小说中,所以我读旧时的小说。

当代文学是一个我陌生的世界。在我们日常有关书籍的谈话中,父亲曾多次就该话题批评我。他和我看书一样多,但他的阅读面更广,我非常尊重他的意见。他字斟句酌、精确地描述了自己读完一些小说后所感受到的美丽的忧伤,这些小说传递出的信息是,人类的苦难是无止境的,唯有忍受。他也谈到过那些无言的结局,它们在记忆中回响的时间比喧哗、激烈的结局更长久。他已经解释过,为什么相比我所喜欢的那种尘埃落定的结尾,不确定的东西更能触动他的心灵。

在这些谈话中,我听得非常仔细,还不时点头,但最终我总是继续着自己的老习惯。他倒不会因此责备我。在阅读这件事上,我们有一致意见:世上的书这么多,一个人穷其一生也读不完;你必须在某处划一道界线。

有一次,父亲甚至对我谈到了维达·温特。“目前有一位当代作家可能符合你的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