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那个星期天,天空碧蓝,隐约的太阳并不能给这个寒冷的冬天带来多少暖意。我穿着一件红色的羊毛大衣,领口围着兔毛,但却并不觉得暖和;冷空气刺得我的眼睛直流泪。马车上,母亲呆呆地坐在我和扎鲁玛之间,面无表情。她穿着绿色天鹅绒长袍,上面围着白色貂毛,与头发和眼睛的颜色形成鲜明对比。坐在对面的父亲关切地看着妻子,非常希望她能够给自己一些鼓励或是爱的暗示。然而她的眼神却越过了他,好象他并不存在。扎鲁玛直直地看着我的父亲,并没有试图掩饰自己为女主人而感到的愤怒。

比科伯爵也和我们坐在一起。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希望能够通过一些幽默的话语分散我和我父亲的注意力。但是谁也忘不了我母亲感到的羞辱、冰冷、严酷,就如同这天气一样。在教堂仪式后,我们将同吉罗拉莫直接会面。他将把手放在我母亲的头上,为我母亲祷告。

在我们赶到圣马可教堂入口的时候,我已经气喘吁吁了。我对这里的敬畏并不是源于宏伟的教堂。实际上,这座简单的建筑物只是用一些很朴实的石块建成,同我们在圣灵教区的教堂风格并没有区别。而是因为站在教堂门廊外、楼梯上拥挤的人群。圣堂中几乎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连外面都挤满了人。

多亏比科伯爵与我们在一起,我们才能进去。他一边走下马车,一边向里面高声喊着。很快,走出来三个高大的多明尼克僧侣,引导我们走进教堂。他们在人群中的影响力非常神奇;人群立刻就为他们让开了一条通道,就像蜡遇到火一样。不一会,我们在离讲道坛和圣坛不远的地方站定下来;而我就站在母亲和父亲之间,科西莫 ·德· 梅第奇就埋葬在圣坛下面。

与宏伟的大教堂相比,圣马可教堂的内部庄严而又朴素,白色的石廊柱和简朴的祭坛并不引人注目。虽然外面异常寒冷,圣堂里面的气氛却非常热烈。女人们扇着扇子,小声嘟囔着,一副激动的样子。男人们在那里跺着脚——并不是为了驱除寒冷,而是因为内心的焦急。修士们祈祷的声音很大,嗡嗡作响。我感觉好像在狂欢节上,或是在等待一场举世瞩目的骑士决斗一样。

不久,唱诗班开始演唱,圣歌游行也开始了。

祈祷者们全神贯注地看着仪仗队列,神情凝重。首先出现的是年轻的修士助手们,一个手持巨大十字架,另一个旋转着香炉,香气袅袅上升,在人们的头顶盘旋。然后是执事,最后是神父本人。

吉罗拉莫最后一个出场,那是最受人尊敬的位置。看到他,人们都高声叫嚷起来:“吉罗拉莫!为我祈祷吧!”“上帝保佑您,我的教友!”这其中声音最大的是“Babbo!Babbo!”这是年幼的孩子叫他们父亲的专用词。

我踮起脚尖,伸长脖子试图看到他。但我所看到的只是一个身着暗棕色修士服的瘦弱身影;他戴着兜帽, 低着头。

他和修士们坐在一起,显得很威严。这时,人群渐渐平静下来。然而就在弥撒进行的过程中,他们的激情又一次高涨起来。当唱诗班唱到《荣耀归于我主》的时候,人群开始躁动起来。他们开始唱使徒书,然后是阶台经 。在神父读福音书的时候,人们开始低声说话——对他们自己,对每一个人,对上帝。

这一切对于吉罗拉莫来说,就好像在听夏日里昆虫的嗡嗡声和由它们谱成的小夜曲一样——既喧闹,又难以理解。

在他走上讲道坛的时候,圣堂一下子安静起来,静到甚至能听见马车的木轱辘碾过拉赫加大街的鹅卵石路所发出的嘎嘎声。

在我们上面,在科西莫尸骨上面,站着一个矮小而憔悴的人。他的面颊深深凹陷,长着一双向外突出的大眼睛;他的兜帽已经脱到脑后,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头蓬乱的黑色卷发。

他看起来比他的敌人洛伦佐·德· 梅第奇还要难看。他的额头较低,弧度很大。鼻子好像是别人拿了一块修整过的正方形肉块直接按到他脸上;鼻梁从眉骨间直直地伸出,形成一个直线,然后忽然折下来。他的下牙不老实地向外突出,甚至把他的下嘴唇都整个推了出来。

没有哪个救世主会比他还要不体面。

然而一站到布道坛上,他就与刚才那个羞怯的身影判若两人; 这个新的吉罗拉莫,这个被奉为天使教皇的人, 身影奇迹般地高大起来。他的眼神中流露着坚定,他骨节嶙峋的手扶着讲道坛的两侧,显得神圣权威。这个人被一种比他自己还要强大的力量转化。这种力量产生于他瘦弱的身体,弥散到周围寒冷的空气中。进入教堂以来,我第一次忘却了寒冷。即便是我的母亲,在整个仪式中一直保持着压抑屈服的寂静的母亲,这时也发出了轻微的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