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的死亡天使(第2/6页)

一个名叫鲍比的男人在他四楼的房间里坐直了。他一头灰色短发,灰色粗毛八字胡,灰败的脸因为卡波西氏肉瘤东紫一块西紫一块。虽然这病搞得他惨兮兮,他的脸却是年轻得叫人神伤。他是个毁了的天使娃娃,世上最老的小男孩。

“昨天她来了这里。”他说。

“她找过你两次。”卡尔说。

“两次?”

“上礼拜一次,三四天前又一次。”

“我还以为只有一回呢。而且我以为是昨天。”他皱皱眉,“感觉全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呢。”

“什么事情,鲍比?”

“所有的事。箭头夏令营。《我爱露西》。登陆月球。一个好长好长的昨天,所有的事情全塞了进去,就跟他的衣柜一样。我不记得他名字,不过这人的衣柜很有名。”

“费柏·麦基①,”卡尔说。

“搞不懂怎么记不起他名字,”鲍比懒懒说道,“应该都会回来吧。如果在昨天,我是能想起来的。”

我说:“她来看你的时候——”

“她好美。高高的很苗条,眼睛迷死人。一袭飘逸的鸽子灰长袍,血红色的围巾圈在脖子上。我不确定是不是真有这人。我觉得她可能只是幻象。”

“她跟你说了名字吗?”

“不记得了。她说她过来是要陪我。而且她大半时间只是坐着,就坐卡尔现在坐的地方。她握着我的手。”

“她还说了什么?”

“说我很安全。说不再有人可以伤害到我了。她说——”

“嗯?”

“说我没有罪。”他说,然后便抽泣起来,任由眼泪流下来。

他尽情哭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拿了张面巾纸。他再度开口时,声音平稳,甚至有点疏离。“她来过这儿两次,”他说,“我现在想起来了。第二回我摆出不屑的样子指天骂地,还跟她说如果她不想久留的话,大可以走人。然后她就说如果我不想久留的话,大可以走人。”

“然后我就说,是喔,我这就衔朵玫瑰跳着踢踏舞滑过百老汇大道去。然后她说,不是这意思。她说我只消放开手,我的灵魂就可以自由翱翔。我看了她一眼,这才明白她在讲什么。”

“然后呢?”

“她要我放开手来别再执着,抛下一切走向亮光。然后我就说——感觉好怪,你明白吗?”

“你说了什么,鲍比?”

“我说我看不到亮光,而且我也没准备好要迎向它。然后她说没关系,她说只要我准备好了,亮光自然会在那儿引导我。她说时机到的时候,我会知道怎么做。然后她就讲到该怎么做。”

“怎么做?”

“放下一切,走向亮光。她讲的话我记不全。我连那个过程发生了没有都不确定,也许有一部分只是梦。我已经乱掉了。有时候我做了梦之后,却觉得那是我生命里的某一段。有时候我回头看着过去,却觉得有层纱盖在上头我好像从来没活过那段,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

回到办公室以后,卡尔挑了另一支烟斗,把泛黑的烟嘴凑上鼻子。他说:“你问我为什么打电话找你而不报警。请问你能想象鲍比面对警方侦讯的场面吗?”

“他的神志好像在清晰和混沌之间来回穿梭。”

他点点头。“病毒已经穿过血脑障壁。如果你打败了卡波西氏肉瘤和伺机而起的各种感染,你的战果就是失智症。鲍比大半时间神志清楚,不过他的某些脑神经连结已经烧坏了。或者生锈了,还是堵住了——总之就是摆了他一道。”

“有些警察懂得怎么跟这样的病人做笔录。”

“话是没错,不过你能想象各家八卦杂志的头条标题吗?慈悲杀手席卷艾滋安宁中心。我们没闹新闻时就已经很难混了。你知道,每次报纸登说虐待动物防治协会又安乐死了几只猫和狗,捐款就会唰地滑下去。想想看我们的情况会是怎样。”

“有些人会捐更多钱给你们。”

他笑起来。“一千块给你们——请帮我杀掉十个。搞不好还真给你说中了。”

他再次嗅嗅烟斗。我说:“你知道,其实你不用考虑到我,抽就是了。”

他瞪眼看我,然后看看烟斗,仿佛纳闷起烟斗怎么会在手里。“这栋大楼全面禁烟,”他说,“何况,我又不抽。”

“烟斗是这间办公室的附属品吗?”

他脸红起来。“烟斗全是约翰的,”他说,“我们同居过。他死了……老天,十一月就满两年了。感觉好像没有那么久。”

“很遗憾,卡尔。”

“我以前习惯抽烟,万宝路,但几百年前就戒了。不过他抽烟斗的时候,我倒从不介意。我一直很喜欢那种香味。而现在我是宁可闻他烟斗的味道,也不想闻到艾滋味。我说的那种味道你懂吗?”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