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第2/6页)

狄更斯和那位警探带领那两个美国人和多尔毕参观的路线,跟许久以前菲尔德探长和黑彻利带着我和狄更斯参观的地点大致相同,都是伦敦最赤贫的贫民窟:白教堂区、沙德韦尔、沃平和蓝门绿地的新庭区。廉价房舍外有醉茫茫的母亲麻木无知地抱着肮脏的小婴儿(我在阴暗的远处看见狄更斯从某个母亲怀里抢下一个婴儿,亲自把孩子抱进廉价房舍里);挤满恶煞与迷途孩童的临时拘留所;几十个几百个伦敦边缘人依偎在廉价的出租地下室里,睡在脏污的干草上,空气中弥漫着泰晤士河沼气般的恶臭。在这个炎热夜晚,岸边的泥浆似乎完全由马粪、猫内脏、鸡下水、死狗、死猫和偶或一见的猪尸或马尸以及好几英亩又好几英亩的人类粪便组成。街上到处都是携带刀械四处闲逛的男人,还有更多携带病菌、更危险的女人。

这是狄更斯最爱的巴比伦,他自己的大烤炉。

在他某一本较为平庸的小说(我记得是那本叫作“小杜丽”的败笔)里,狄更斯把在柯芬园拱门底下奔跑逃窜的流浪儿比拟为老鼠,还提出警告说,这些老鼠持续啮咬刻意忽视他们的伦敦与社会根基,总有一天会“拖垮整个大英帝国”。他的愤慨跃然纸上,一如他的慈悲。6月9日这个夜晚,我在半个街区外用我的小望远镜眺望,看见狄更斯拉起一名看似穿着破布条、浑身疥癣的肮脏孩童。费尔兹和多尔毕似乎都在揩眼睛,只有艾丁格用醉酒插画家的漠然眼神旁观着。

由于时值夏天——或者闷热如夏天,那些出租公寓都大门敞开,窗子也往上推,成群结队的男人或女人走出来,聚在脏乱的庭院或同样脏乱的街道上。这天不是周末,可那些男人绝大多数都喝醉了,女人也不遑多让。有好几回人群蹒跚靠近狄更斯一行人,等随行警探用牛眼提灯的亮光照射他们,并且秀出他的警棍和制服,那些人连忙退开。

我开始担心自己的安危。尽管我的廉价披风和宽边帽掩饰了我的特征,让我得以融入大多数群众,却仍然有几个男人注意到我,跟了上来,醉醺醺地吆喝着要我请他们喝杯酒。我快步跟上狄更斯一行人的脚步。他们多半走在光线最充足的街道中央,我却躲躲藏藏地潜行在门廊、破烂遮雨篷与倾斜建筑物下最阴暗的角落。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确定自己被人跟踪。

有个衣衫破烂、蓄着大胡子的小个子男人一直若即若离跟在我后面,他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像一条条脏兮兮的海藻。每当我跟着狄更斯一行人转弯,他也跟着转;我停步,他也停步。

有那么狂乱的片刻,我很确定跟踪我的人是另一个威尔基,他已经从此挣脱屋子的禁锢。

可是尽管这个身影(始终看不清)个子跟我一样矮(也跟另一个威尔基一样),我却发现他那一身破衣裳底下的体格更为壮硕,胸膛更为厚实,没有威尔基式的矮胖。

等我们来到阴暗蓝门绿地的新庭区,那人就不见了,于是我确认刚刚只是巧合外加自己神经紧张。我拿出随身瓶畅饮好几大口,摸摸外套口袋里的手枪让自己安心,又加快脚步跟紧昂首阔步的警探、狄更斯、多尔毕、费尔兹与艾丁格。

一如我的预测,他们进了萨尔鸦片馆。这个地方我几乎闭着眼睛都不会迷路,可是由于闪电的强光——隆隆雷声愈来愈响亮,却依然没有下雨的迹象——我等他们爬上那栋破败建筑,才溜到二楼楼梯口,沿着墙躲到更漆黑的地方。楼上门没关,他们又提高音量,我听得见他们参观萨尔鸦片馆时狄更斯与警探的解说与访客的话声。

空气中布满燃烧鸦片的气味,勾起了我的身体与被甲虫占据的大脑的瘾头,为了舒缓那份渴求,我又喝了好些鸦片酊。

“大烟公主[1]……”在轰隆雷声中,我听见狄更斯的声音飘下来。要到几个月后我才知道“大烟公主”的出处。

“她的烟管好像是廉价旧墨水瓶做的……”是费尔兹的声音。

那些清晰可辨的片段语句之间夹杂着老萨尔熟悉的嘎嘎话声、沙哑嗓音、抱怨声与恳求声。警探数度大吼让她安静,可是那阵嘎嘎声又会冒出来,跟鸦片烟味一样往下飘。我在比他们低一层楼的藏身处(或凭记忆)分辨出来,这里的鸦片跟拉萨里王地窖鸦片馆那些华丽烟管里燃烧的上等货根本无法比拟。我再次饮用随身瓶里的液体。

狄更斯和警探带头走下凹陷衰朽的楼梯,我在空荡荡的二楼楼梯间连忙后退几步,更深入阴暗处。

他们下一个目标是哪里?我不禁纳闷儿。他会不会带他们直奔圣阴森恐怖教堂和那个地窖入口,进入地底城的浅处?

不,我认为狄更斯绝不会那样做。可是这天是他见祖德的周年纪念日,他带着费尔兹和其他人,要怎么跟祖德碰面,更别提还有个警探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