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8页)

那段时间,狄更斯不停发送鼓舞与恭贺的电报给在美国的麦克雷迪,仿佛他是站在拳击场角落手捧毛巾与嗅盐的经理。

多年来狄更斯默默创作了许多小型戏剧和喜剧,并将之怯生生地交给麦克雷迪,尽管狄更斯曾经协助麦克雷迪完成比如1838年的《亨利五世》那样永垂不朽的演出。不知为何狄更斯并未因麦克雷迪的拒绝而与他为敌或疏远他,根据我的经验,狄更斯无法忍受任何人,包括女王的拒绝,却屡屡被麦克雷迪巧妙地婉拒。

就这样,三十年来他们的友谊留存了下来,也趋于成熟。只是,当狄更斯的普通朋友陆续远离(有些不得狄更斯欢心,有些则是行将就木),近年从狄更斯的言谈之中我感觉到,他如今对麦克雷迪最主要的感觉是哀伤。

生命对麦克雷迪并不友善。艾斯特广场剧院那场暴动让他兴起引退念头。可是,就在他的告别巡回演出过程中,他心爱的十九岁长女妮娜过世了。麦克雷迪向来是个勤于自省的虔诚信徒,遭逢丧女打击后,他把自己封闭起来,独自思索他对宇宙和自我的强烈质疑。当时他的妻子凯瑟琳刚生下他们第十个孩子,正在产后休养。狄更斯夫妇和麦克雷迪夫妇的共同点不仅存在表面层次,他们两对夫妻关系匪浅。1840年早期狄更斯带着自己的凯瑟琳第一次访美的时候,就是把孩子托给麦克雷迪夫妇照顾的。差别在于,麦克雷迪对他自己的凯瑟琳的爱坚定不移。

麦克雷迪最后一场演出是1851年2月26日在德鲁巷皇家剧院。当然,他选定的告别剧本是《麦克白》。既是他的拿手戏,也是他两年前在纽约被观众喝倒彩甚至攻击的戏。当时无可避免地举办了一场盛宴,为这场告别演出画下句点。盛宴规模过大,只得选在空间宽敞的旧商业贸易厅举办。利顿阁下口齿不清地发表了一篇动人演说;约翰·福斯特朗诵了丁尼生特别为这个场合撰写的蹩脚至极的诗篇;萨克雷唯一的任务是举杯祝贺在场女士,却紧张得几乎晕厥;筹办这场盛宴的狄更斯穿着装饰闪亮黄铜纽扣的亮蓝色外套搭光滑黑色绸缎背心,一如预期地发表了一篇感人肺腑、既哀伤又幽默、情真意切的演说,确实令人难忘。

凯瑟琳·麦克雷迪跟他们的长女一样患有结核病,长期与病魔艰苦对抗,不幸在1852年过世。狄更斯告诉过我他最后一次去探望她的情景,他说事后他写信给一位朋友,说道:“当小叶片成熟,巨大的镰刀不免深深划进周遭的玉米。”来年麦克雷迪的两个儿子华特和亨利也死了,紧接着是他们的妹妹莉迪亚。麦克雷迪的孩子没有一个活到二十岁。

麦克雷迪在他阴郁的舍伯尔尼住宅隐居,悼亡整整八年,终于在1860年六十七岁时再婚。时年二十三岁的希西儿·史班塞成了第二任麦克雷迪太太。他们迁往距离伦敦只有四个半小时车程的切尔滕纳姆的漂亮新居,不久后他们的儿子就出生了。

狄更斯非常开心。他憎恶、害怕、蔑视老化现象,也不喜欢看见或注意到身边的人衰老或退化的迹象。正因如此,这天晚上他最大的孙女玛丽安杰拉——他儿子查理和媳妇贝西的长女——应他要求喊他“敬爱的”。他不允许“爷爷”这样的称呼在他耳边响起。

可是,1865年这个圣诞夜,跟我们一起坐在餐桌旁的麦克雷迪已经七十二岁高龄,全身上下无一处不老迈退化。那些曾经吸引许多人目光的演员特质,比如有棱有角的下巴、宽阔的额头、硕大的鼻子、深陷的眼窝、像嫩芽般噘起的嘴唇,如今却像只曾经睥睨一切猛禽,最后落得崩塌萎缩的下场。

身为演员的麦克雷迪曾经发展出一门独到演技,至今仍是戏剧学校里的教材,那就是所谓的“麦克雷迪停顿”。我自己也在舞台上见识过,基本上那只不过是迟疑,是在原本没有标点符号的对白里临时插入停顿或省略。这么做确实可以让对白更有冲击力或更为突显,有时甚至会改变停顿前后那两个单字的意义。几十年前麦克雷迪就把这种技法融入他的演说中,他担任戏剧指导时那种颐指气使的口气经常被人模仿取笑:“站……呃,呃……直,真该死!”或者:“各位,眼睛……呃,呃……看我这里!”

可是如今麦克雷迪停顿几乎吞噬了绝大多数的麦克雷迪语义。

“狄更斯……呃……我说不上来……呃……呃……怎么……那些可笑又……呃……呃……恐怖的吵闹声从哪儿来……是孩子?查理,是你的孩子吗?那是哪儿来的猫?有……有……有……一……一……一……可恶!希西儿!我刚刚要说什么……柯林斯!不,我说你,另外那个……戴眼镜那个!我读了你的……呃……呃……看了你的……你……你……你不会是说她……美丽的乔吉娜,拜托别用那些……别让那些……厨房里的锅子哐当声吵我们好吗?对!我的天!应该有人提醒舞台经理那些孩子……哦,我要说的是《白色女人》……呃……呃……一流的火鸡,我的天!太肥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