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6/8页)

后来凯蒂告诉我,她当时拿着一些信跟她父亲争辩,她说她认出丁尼生、萨克雷和其他很多人的笔迹,所以恳求她父亲为后世着想。只是,不管凯蒂为什么说这番话,我知道她在骗我。因为狄更斯突然决定烧掉所有信件的那天是9月3日,当时凯蒂跟我弟弟查理正在法国度蜜月。她直到好几个月后才听说这件事。

当时她姐姐玛丽在场,就在这里,就在我此刻驻足的这个俯瞰肯特郡冰冻田野与远处光秃秃树林的盖德山庄后院。当时狄更斯的回答是:“但愿我写过的每一封信件也都在那堆烈火里。”

那天狄更斯书房里所有的档案夹和抽屉全都清空以后,亨利和普洛恩用火堆的余烬烤了洋葱,最后来了一场午后暴雨,才把大家赶回屋里。事后狄更斯写信告诉我:“后来降下倾盆大雨……我觉得我那些信件把天国都给遮蔽了。”

狄更斯为什么要摧毁他所有的通信记录?

一年前,也就是1864年,狄更斯告诉我他写信给他的老朋友演员威廉·麦克雷迪:

每天目睹机密信件被拿来不恰当运用,对不相干的大众公开,于是不久前我在盖德山庄后院生起一堆火,把手上所有信件付之一炬。如今我会把所有非关公务的信件随手烧毁,所以到目前为止我都很安心自在。

何谓不恰当运用?某些我跟狄更斯的共同朋友(少数那些听说了这场大规模焚信行动的人)猜想,狄更斯跟前妻分居时那些被公之于世(我们不要忘记,那都得怪他自己误判形势)的尴尬处境让他心生恐惧,担心他死后没多久,就会有一些传记作家或文学败类揭露他多年来的信函。这些朋友认为,近几十年来狄更斯的生命与作品一直受到公众瞩目,万一哪天朋友给他的信件里那些对他的私密想法的回应被摊开在阳光下任由好奇大众观赏阅读,那他可就惨了。

有关狄更斯为什么烧掉所有信件,我个人的见解倒是不太相同。

我认为狄更斯烧信的这个点子是受到我的启发。

在1854年《家常话》的圣诞节特刊里,我发表了一篇故事《第四个贫穷旅人》,故事里的叙述者是一名律师,他说:“法兰克先生,根据我在法律界的经验,如果所有人都把收到的信件烧了,这个国家的法院有半数以上都要关门大吉。”这些法院无论正义与否,想必是狄更斯创作《荒凉山庄》时念兹在兹的。另外,1858年,他前妻娘家不满他对待凯瑟琳的诸多无情无义行为,包括通奸,扬言要送他上法院。

就在狄更斯烧信的前几个月,我在我的小说《白衣女人》里也描述了一段焚烧信件的情节,当时《白衣女人》正在《家常话》杂志连载,每集都经过狄更斯仔细校稿。在我的故事里,玛丽安·哈尔坎收到一封来自华特·哈莱特的信。当时玛丽安的同母异父妹妹劳拉爱上了哈莱特,却应病危父亲的要求答应嫁给另一个人。哈莱特当时即将搭船前往南美洲。玛丽安决定对劳拉隐瞒信件内容:

我几乎觉得我或许应该采取更进一步措施,立刻把信烧了,以免哪天它落入有心人手中。写信那个人提到劳拉的那些语句应该永远埋藏在我和那人心底。此外,他还再次提及他怀疑——如此固执、如此难以解释、如此令人忧心——自己被人暗中监视。留下这封信有个风险:一丁点意外就可能让它流入陌生人手中,比如我可能会生病,或者死亡。最好马上烧掉,减轻一点儿烦恼。

烧掉了!他的告别信的灰烬——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已经变成几片黑色焦炭躺在炉床里。

我的粗浅理论是,《白衣女人》这段文字在狄更斯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因为当时他非常非常积极地想要跟爱伦·特南展开他的第二段、不能为外人知的人生。除此之外,无论原因为何,我觉得1860年7月他女儿嫁给我弟弟这件事逼得他不得不焚毁所有信件,我相信他也说服爱伦·特南烧掉过去三年来他写给她的信。我非常肯定,在狄更斯心目中,凯蒂嫁给我弟弟查理的行动意味着家庭成员对他的背叛。或许他想象他的子女,尤其是大家公认个性跟他最相像的凯蒂,会再次背叛他、在他死后贩卖或出版他留存的信件,其实这并非多虑。

1857年到1860年这段时间,狄更斯快速老化,有人说他直接从年轻人变成老头子,跳过了中年人那段过程。那段时间里他的健康亮起红灯,感受到死神的威胁,让他想起我书里焚信的段子,于是决心摧毁所有透露他内心想法的证据。

“亲爱的威尔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狄更斯突然说。

其他人似乎吓了一跳。他们个个裹着厚厚几层毛衣,正在欣赏肯特郡高低起伏的冰冻原野西边浓厚云层底下的平淡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