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3/8页)

然而,即使《我们共同的朋友》就语调与结构而言可说是一部毫无瑕疵、足以令塞万提斯深感与有荣焉的讽世喜剧,故事里那晦暗不明的背景却阴沉到令人沮丧。伦敦变成寸草不生的冷酷沙漠,“财富倍数成长,却更为低劣;少了专横,却多了威权”。这是个“没有希望的城市,上方那沉重的穹苍没有一点儿缝隙”。全书语调沉闷到叫人丧气,就连天空也被从澄黄棕褐变成阴森幽暗的雾霾遮蔽得暗淡无光:“一团蒸汽夹杂着隐约的车轮声,包裹着模糊的黏液。”狄更斯如此深爱的城市竟然被描绘成灰扑扑或尘土蔽天或阴暗无光或泥泞不堪或苦寒刺骨或风声飒飒或大雨滂沱或淹没在自己的废弃物与污秽里。在《我们共同的朋友》里,伦敦更是常常同时展现上述各种风貌。

可是在这凄风苦雨的背景里,在一波波的猜疑、歹毒诡计、蓄意瞒骗、无所不在的贪婪与致命的妒意里,书中人物仍然找到了爱与支持。不同于狄更斯与其他和我们同代作家常用的手法,那份爱与支持并不是来自家庭,而是源于少数好友或互信互爱的人。这些人组成了另类家庭,让那些我们关心的角色免受贫穷风暴与社会不公的摧残。而这些以爱为基础的小群体同时也对那些我们鄙视的角色施以惩戒。

狄更斯写出了旷世杰作。

公众却没看出来。连载这部小说的《一年四季》第一期销路大增(毕竟这可是狄更斯暌违两年半后的第一部作品),可惜杂志销量迅速下滑,到了最后一期只售出一万九千本。我知道这个结果让狄更斯失望至极,虽然他个人靠这本书获取了大约七千英镑的利润(我是通过凯蒂告诉我弟弟查理辗转得知),出版商查普曼与霍尔却亏了钱。

书评家意见两极,不是毫无保留地热爱,就是不留余地地憎恶,也以他们惯用的那些自以为是的浮夸辞藻大肆宣扬自己的见解,但多数评论家都觉得失望。学术界期待的是另一本举着社会批判大旗的主题式小说,延续《荒凉山庄》《小杜丽》和《雾都孤儿》的框架,但他们看到的是……一本不值一哂的喜剧。

可是正如我所说,必须是像我这样的专业作家才能看得出,狄更斯能在这么长的篇幅里如此完美地维持如此温和的讽喻口吻,可说做到了几乎不可能办到的事;也才能看出那份讽喻自始至终都没有沦为尖酸刻薄,那喜剧观点没有趋向滑稽,他对社会的无情批判也没有流于无畏的咆哮。

换句话说,也只有我能看出《我们共同的朋友》是一部杰作。

我恨他。同样身为作家,当时——当火车从伦敦驶向他的盖德山庄时——我多么希望狄更斯死在斯泰普尔赫斯特火车事故里。他为什么没死?很多人都死了。正如他如此叫人难以忍受地写信向我和他的许多朋友夸耀的那样,所有头等车厢中只有他那节没有摔落底下的河床砸个粉碎。

撇开这些不谈,我觉得《我们共同的朋友》里透露的私人情感才最贴近我们目前的处境,也最具关联性。

根据我训练有素的作家眼光与经验丰富的读者耳朵,《我们共同的朋友》里有关狄更斯与他妻子之间日益恶化的关系,以及他跟爱伦·特南之间的危险接触等迹象与回音俯拾皆是。

大多数作家偶尔会创造出过着双面人生的角色——通常是恶徒——可是如今狄更斯的小说似乎充满了双重人格。在《我们共同的朋友》里,主角年轻的约翰·哈蒙(靠垃圾发迹的哈蒙家族遗产继承人)出海航行多年后回到伦敦,却被害落水疑似溺毙。他逃过一劫后赶到警局辨认那具开始腐烂的尸体(穿着他的衣物,因而被判定为他)。于是他改名换姓为朱利叶斯·韩佛特,之后又换成约翰·洛克史密斯,到鲍芬家应征秘书职务。鲍芬一家人原本是地位卑下的仆役,却因缘巧合地继承了原该属于约翰·哈蒙的财富与垃圾堆。

《我们共同的朋友》里的反派角色:比如盖佛·黑克森、罗格·莱德胡、阿弗德·雷莫夫妇(一对将彼此骗进一桩没有爱情也没有面包的婚姻里的骗徒,两人只得联手欺骗并利用他人)、一条腿装了义肢的赛拉斯·韦格,特别是那个凶残的私校校长布莱德利·海德斯东,这些人表面上或许是某个人或别种性格,内心却保有原来的本色。只有那些正派角色面临双重或多重身份之苦,有时甚至连自己都搞迷糊了。

而这种悲惨的性格混淆无可避免地是由一种能量导致,那就是爱。遗忘了、移转了、迷失了或隐藏了的爱情,正是狄更斯这唯一一本最生动活泼(也最讨人厌)的喜剧里驱动所有秘密、诡计与暴力的引擎。我无比痛苦又惊骇地发现,《我们共同的朋友》是一本足堪与莎士比亚齐名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