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吾将荡志而愉乐兮,遵江夏以娱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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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汉元年,暮春的夕照下,持弓少女在云梦的荒原上射杀野雉。她上衣长襦,下着大袴,背负兕皮箭箙,俨然一副武人模样。一名当地的少女立在树荫里,身着襜褕,忍着傍晚的酷热,手里提着被友人射杀的猎物。

少女手中的弓是父亲赠与她的,由长安的工匠依照古法制成。造出一支这样的弓,要耗费一年以上的时间。主干用的是东海郡出产的柘木,在深冬斫成。开春之后,将前一年秋天采下的牛角浸泡处理,以备使用。又在夏日将麋鹿的筋精心鞣制。入秋,把处理好的牛角和鹿筋用朱红色的胶粘合在柘木的内外,再缠上丝线、涂上漆,并放置一个冬天让胶和漆都凝固下来。

她一直很珍视这件礼物,习射时总是小心珍护,不让它染上污渍。用它射杀活物,这却是头一遭。起初,她还未能领悟射击移动目标的技巧,因而放空了几箭,还惹来了友人的一番耻笑。就在对方的笑声仍回荡在林间的时候,第一只牺牲品的血就飞溅在了鲜红的藑茅花上。

持弓的少女自小生长在长安。京畿一带的山林大都已被划归皇室。是故,她虽然从某位故将军那里学了一手射术,却罕有发挥的机会。如今日这般恣意地射猎,正是她的一桩夙愿。

更何况这一带原本就是楚王的猎场。

当初,每到厉兵讲武的初冬时节,楚王便会乘着缀以玉饰的战车,手持雕弓与劲箭,率众射杀游走林间的异兽。一时箭如雨下,血肉横飞。猎物身中数箭,倒地不起之后,又免不了要遭受车轮的碾压和步兵的践踏。肥美的嫩肉未经品尝,便碎在了泥里。一番杀戮之后,楚王满意地放下弓矢,欣赏着遍地尸骨和意犹未尽的兵士。身着薄如朝雾的縠衫的少女们就在刺鼻的腥风中起舞。她们的衣摆垂在地上,立刻就染上了血污……

只是到了顷襄王二十一年(1)的时候,秦将白起率军攻陷郢都,云梦泽也旋即沦陷。此后,秦国在此设立南郡,并开放山禁,又专门设了“云梦官”一职对此地进行管理。百余年之后,云梦的平坦处早已被垦为农田,只剩下些峻阪瓯臾,因其险峻而保存了原有的面貌,至今仍留供乡野人樵采狩猎。

“我听说儒者只用钩子钓鱼而从不撒网捕鱼,打猎也从不射已经还巢的鸟。小葵既然尊崇儒术,恐怕不该这样大行杀戮吧?”

身着襜褕的本地少女一面捡起刚刚断气的野雉,一面埋怨道。说着,她鄙夷地背过脸去,却仍牢牢地握着那只被人射杀的野雉。实际上,当来自长安的於陵葵提议说要射几只野雉来下酒时,露申那并不怎么巧佞的舌头下面也分泌了些许唾液。而箭镞刺进野雉的羽毛和脂肪的瞬间,她心里也并没有激起多少怜悯之情。

她会这么说,或许只是因为自己不会拉弓射箭,总觉得在这方面落在了小葵后面,心里不甘。而实际上,她与葵的这场以全败告终的比试,此时才刚刚拉开帷幕。

未来等待着她的,仍是无尽的懊丧与自卑。

“露申大概不知道吧。”葵总是以这句话引出话题,而露申也总是对她要讲的内容一无所知。“就是这位‘钓而不纲,弋不射宿’的老夫子,在马厩失火之后只是问了一句‘伤人乎’,根本就不管马的死活。露申若对人类的食物抱有同情,何必陪我来狩猎呢?”

“我只是遵照父亲的命令为你带路罢了,没曾想要做你的帮凶。”

两名少女明明是午前才初见的,现在却像老友一般争论了起来。

“和你说的恰恰相反,射术不只是杀戮的技术,根据礼书的说法,‘射者,仁之道也。射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比起对抗性的格斗术,射术在很大程度上并非同对手较量,而是在同自己比赛,从而克服自身的弱点,达到‘仁’的境界。”

“说得那么玄妙,小葵还是早些正视血淋淋的现实吧。看看这些尸体和留在上面的致命伤,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仁’吗?假如只是追求德行,那么对着鹄的练习、比试就好了,何苦要屠戮生灵呢?说到底,你不过是贪恋野味,还要扯出一番大道理替自己狡辩,这就是你们长安人的习性吗?”

“说起来,露申既然是本地人,应该知道‘云梦泽’何以谓之为‘泽’吧?”

“当然知道了。我学问虽然不如你,但至少也是贵族之后,怎么可能连这点常识都没有。”露申气得鼓起了脸颊,心里却仍没什么底气,“云梦多湖泊,水系发达,因而被称为‘云梦泽’。”

听完露申的答案,葵忍不住笑出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