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终止之地读《败者的地平线》

李欣夷

那些没能把我杀死的,必将使我更加坚强。

——尼采《偶像的黄昏》

这是一部能撕扯人心的小说。

当然,“撕扯人心”不是指造词谴句或角色塑造这些最表面的文字力量——如果从传统的文学角度来分析,《败者的地平线》的文字并谈不上有多少渲染;甚至文字本身的情绪也被刻意压低了,只用最朴素最坚硬的文风去诠释一个冷漠的故事。但在这种坚硬的表述背后,作者更多的是不遗余力地架构“人”与“世界”的关系,在小说中可说是属于“骨”的部分:通过对世界的观察和理解,思考,假设,构筑,再在与现实的碰撞中寻找最适合的接点,从而获得“我”与“非我”的真正存在。——我一直以为,这是一种不错的认识世界的方式。

毫无疑问,小说中所塑造的主角水名来岛,也是以这么一种方式去认识世界的。他在与现实的一次次碰撞中,一再修正自己和世界的接点,甚至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寻求改变。哪怕这种改变并没有具体的目标,他也只固执于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方式,然后坚定地走下去。

但为什么呢?为什么余味会这么糟?当世界在这种认识进程中切实地显露,也得到了印证或者回应,却始终无法把“自我”融入。无论来岛做了多少事,突破了多少阻碍,甚至他已经把围困自己的现实破坏得几近毁灭,却依然无法改变什么:失败者;他一直在小说主题的“失败者”牢笼当中无处可逃!我们不得不悲哀地发现:即使已经走到世界的尽头,走到自己的极限,水名来岛依然无法逾

越来自世界的孤立。直到最后,他都没能和这个世界和解。

不可逃脱的孤立感。在我看来,这是小说的一切悲剧来源。

一、替代者

昭和六十年的末夏,五岁的来岛第一次看到了自我和世界的背离。他那时的名字已不可考,只是一个男人的轻言“我姓浅田”一个女人的微笑“从今天起你叫来岛”,就轻易终结了他既往的身份。然而小孩对这种明目张胆的掠夺也不可能有自觉罢。定格在那一刻倏地拉长的时间里,他只会喃喃重复着自己刚刚获得的名字,同步埋葬掉尚未觉醒的自我意识。由此生命中的最初五年就要从此褪色,在他的人生中消去,只剩下那个时候聒噪不绝的蝉鸣声,在他耳边倾注而下,为那个夏季的存在留下最后一点声嘶力竭的证明。

平成六年的夏初,十四岁的来岛遭遇了绑架。在没日没夜的囚禁和虐打中他不可自已地迷失自己,再通过戏剧化的解救被逼上了绝路。在粗暴的死亡面前,只有无边绝望感喷薄而出,他大概第一次体会到生存竟是件如此卑微而艰难的事。包括童年懵懂期就被剥夺的自我,九年来作为替代者的人生,他一直无自觉地困顿在某个算计好的圈套里,只为了被抹去的这一瞬间而存在;即从一开始,他就站在世界的孤立对面等待毁灭。如同那个夏天所留给他的最鲜明的触感:冰冷的金属抵在颈边,炙热的液体汩汩而下,死亡如此尖锐而又直接地触碰上他的身体——

如果要计算起来,这应该就是来岛和世界的最初两个接点。

而这也是决定了他后来所有坚持与执念的两个瞬间。第一个瞬间他被剥夺了原有的身份,不得不去扮演一段新的人生;第二个瞬间他却获知这个人生当中,只有丑陋和罪恶的部分是属于自己的。在这个剥夺了他一切的世界里,连他最卑微的生存姿态都没有残留下来——逼着他直面死亡的宫田,以不容置喙的态度宣布“生活就是一个牢笼”:他的死,用最坚定的实际行动证明了这个牢笼的无法逃脱。那么在这牢笼当中,来岛就连“生”的意志都不被允许(他对世界的孤立就此产生):不论是自己还是水名来岛,他其实没有承载任何人的身份,只是一个被唾弃的角色;不是任何人的存在,而是一段必须被抹去的黑暗。在他痛入心肺的呼吸里,却是能让另一个人潇洒逃离的空气。

而更加讽刺的是——“他”不存在。是的,哪怕作为一个必须被消去的角色,这两个接点当中也没有“他”。从五岁起,他就要作为“水名来岛”而生存;十四岁,他要作为“水名来岛”而被抹去。把他和世界联系起来,一直不是他自己,而是——“水名来岛”。

那么至此,来岛内心中就建立起了最本质并且坚不可摧的敌人:生活。在这个不可逃脱的牢笼当中,作为被世界孤立的存在,他连自己真正的“自我”都无法建立、或者容纳于此方。属于“他”的,他自己的存在、他自己的人生,到底在哪里呢?自五岁起就被消除了的身份;在面向由军舰岛延伸开来的地平线,他作为“水名来岛”与死亡短锋交接,然后用力辩解出声:“我不是水名来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