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中手稿(第2/2页)

我们徒然地等待第六天出现。对我来说,那一天尚未到来;就瑞典老人而言,那一天压根儿没来过。从此我俩就陷入了冥冥黑暗。离船20步开外的东西都没法看清。漫漫长夜一直笼罩着我们,我们在热带司空见惯的海面磷光也划不破这种黑暗。我们还注意到,虽然暴风仍势头不减地继续怒号,但船边却不见了那种一直伴随着我们的惊涛骇浪。四周是一片恐怖,一片阴森,一片要令人窒息的黑暗。迷信的恐惧悄悄爬进瑞典老人的心头,我胸中也在暗暗诧异。我们不再关心这条破得不能再破的船,只是尽可能地抱紧后桅残杆,痛苦地窥视着冥冥大海。我们没有办法计算时间,也猜不出究竟在什么位置。但我俩心里都清楚,我们已经向南漂到了任何航海家都未曾到过的海域,同时我俩都惊奇为何没碰上照理说应该碰上的冰山。现在每时每刻都可能是我俩的死期,每一个山一般的巨浪都可能把我们淹没。浪潮的起伏超越了我的任何想象,而我们没立即葬身海底倒真是个奇迹。瑞典老头说船上货物很轻,并提醒说这条船本来质地优良,但我却不能不感到希望已彻底失去,再没有什么能延缓那即将来临的死亡,并绝望地为死亡的来临做好了准备,因为这破船每往前漂行一海里,那冥冥大海可怕的汹涌就增加一分。我们时而被抛上比飞翔的信天翁还高的浪尖,被吓得透不过气来,时而又被急速地扔进深渊似的波谷,被摔得头晕目眩;波谷里空气凝滞,没有声音惊扰海怪的美梦。

我们此刻正掉进一个那样的波谷,这时瑞典老人的一阵惊呼划破了黑暗。“看!看!”他的声音尖得刺耳,“天啊!看!快看!”当他惊呼之时,我已感觉到一团朦朦胧胧的红光倾泻在我们掉进的那个深渊的顶端边缘,并把一片光影反射到我们的甲板上。我抬头一看,顿时惊得血液都停止了流动。直挺挺在我们头顶一个可怕的高度,在一座险峻的浪山陡峭的边缘,正漂浮着一艘也许有4000吨重的巨轮。虽然它正被一个比它的船身高出一百倍的浪峰托起,但看上去它比任何一艘战舰或东印度洋上的大商船都大。它巨大的船身一片乌黑,船体上通常的雕刻图案也没减轻那种色调。从它敞开的炮门露出一排黄铜大炮,锃亮的炮身反射着无数战灯的光亮,那些用绳索固定的战灯正摇曳不定。但使我们更惊更怕的是,那条船竟不顾超乎自然的巨浪和肆无忌惮的飓风,依旧张着它的风帆。我们开始只看见它的船头,因为它刚从那幽暗恐怖的漩涡底被举向高处,并在那可怕的浪尖上滞留了片刻,仿佛是在为自己的高高在上而出神,但紧接着,它就摇摇晃晃、令人心惊肉跳地直往下坠。

不知怎么回事,我的心在这关键时刻突然恢复了镇静。我摇摇晃晃地尽可能退到船的最后部,毫无恐惧地等着毁灭的一刻来临。我们的船终于停止了挣扎,船头开始沉入水里,因此坠下的大船撞上了它沉入水中的部分,随之而来的必然结果就是,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我抛到了大船上的一堆绳索中。

就在我跌入绳堆之际,那条大船已调转船头顺着风向驶离了那个深渊的边缘。由于接下来的一阵混乱,我没有引起水手们的注意。我很容易就悄悄溜到了中部舱口,舱门半开着,我很快就瞅准一个机会躲进了这个避难所。我说不清自己为何要躲藏。也许第一眼看见这船上那些水手时心中所产生的一种模糊的畏惧感就是我想躲起来的原因。我可不愿轻易相信这伙人,因为刚才对他们的匆匆一瞥就使我隐隐约约感到一些新奇、怀疑和不安。所以我想最好还是在这个避难所里替自己弄一个藏身之处。于是我掀开了一小块活动甲板,以便能随时藏身于巨大的船骨之间。

我刚刚勉强弄好我的藏身之处,就听见船舱里传来一阵脚步声,迫使我对藏身处马上加以利用。一个人摇摇晃晃走过我藏身的地方。我看不见他的脸,但却有机会打量他的全身,看上去他显然已经年老体衰。岁月的负担使他的双腿步履蹒跚,时间的重压使他的全身颤颤巍巍。他一边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断断续续地低声咕哝,一边在角落里一堆式样古怪的仪器和遭虫蛀的海图中搜寻什么。他的举止既显示出老人的乖戾又透露出天神的威严。他最后终于上了甲板,而我再没有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