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致命后果 第八章

头天晚上,巴恩斯神父又一次做了谋杀当晚的同一个噩梦。这个梦太可怕了——刚醒来的时候他就觉得惊恐无比,事后回想更是觉得悚惧——像所有的噩梦一样,这个梦让他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反常现象,而是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他潜意识里的可怕现实积蓄着自己的能量潜伏着,随时都有可能折返。这个梦就像一部彩色恐怖片。他一直在观察一列前行的队伍,但是自己并不在队列里,而是站在人行道边缘,独自一人,被众人遗弃。队列最前面是多诺万神父,穿着他最华丽的十字褡,在游行专用十字架前昂首阔步,他的信众们正从他身后的教堂里源源不断地涌出:那一张张欢笑的面庞,一具具充满活力的、跃动着的身躯,还有铁皮鼓的敲击声。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大卫正在上帝的诺亚方舟前跳跃。随后,圣餐被放在高高的华盖之上。他走近了之后,才发现那不是普通的华盖,而是圣马修教堂小礼拜堂里褪色的肮脏地毯,边缘处随风摇晃,四根立柱也倾斜着。而里面盛放着的并不是什么圣餐,而是博洛尼的尸体,皮肤泛粉,浑身赤裸,喉咙上的伤口狰狞可怖,就像一只被刺死的猪。

他尖叫着醒来,摸索着找到床头灯。每天晚上这个噩梦都如影随形,但是上个礼拜天,它非常神奇地消失了,有那么三个晚上,感谢上帝,他睡得很沉,没有受到任何打扰。当达格利什和沃顿小姐离开后,他锁上漆黑又空旷的教堂,发现自己正暗自祈祷今晚噩梦不会归来。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现在才5点15分,但天空已漆黑如深夜。他走到回廊尽头时,雨开始下了起来。首先是一声惊雷,响声之大,连教堂似乎都跟着颤抖。他想,这种介于咆哮与爆炸声之间的恐怖怪声是多么夸张又诡异。难怪人们总是会惧怕雷声,就像惧怕上帝的愤怒一样。紧接着,雨点就打在了回廊的屋顶,像一道密不透风的雨帘。在这样的雨天里还坚持往家走实在是有点荒谬。几秒钟就能把他淋透。如果他没有在达格利什走了之后还坚持留在这里登记捐赠箱里的捐款,他可能早就搭车回到家了。总警司会在返回苏格兰场的路上把沃顿小姐送回公寓。但是现在他也无能为力,只好等雨停下来再走。

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伯特·波尔森的雨伞。伯特是合唱团里的男高音,礼拜日的弥撒结束后,他把雨伞留在了钟楼里,现在可以借用一下。巴恩斯神父走到教堂后方,在北门留了一道缝,打开格栅门,走进了钟楼。雨伞还在那里,这个时候他又突然想到,也许自己应该在挂雨伞的钉子上留一张纸条说明原因。伯特可能礼拜日一早就会过来,以他的性格,发现雨伞没了,很有可能会感到焦急。巴恩斯神父走进小礼拜堂,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一张纸,写道:“波尔森的雨伞在牧师住宅。”

他写完这行字,正要把钢笔放回口袋时,一声巨响传来。那是非常响亮的破裂声,而且离他位置很近。出于本能,他走出小礼拜堂,来到了走廊里。格栅门后有一个年轻男子,金色头发,手里拿着凿子。捐赠箱被撬开了。

巴恩斯神父立即知晓了一切。他既明白了这个人是谁,也知道他为什么来这里。他想起了达格利什的话:“一旦他知道我们已经找到了这枚纽扣,就不会有任何人面临人身危险了。”但是仅仅有那么一秒钟,他还是感到了恐惧,那种压倒一切、让人无能为力的恐惧,让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然后这股劲头散去,他浑身冰冷,虚弱无力,但头脑却很清醒。他感受到了一种绝对的平静,感觉现在他什么都做不了,但是又无须有任何恐惧。一切都已经被打理好了。他尽可能坚定地向前迈步,就像即将面对一名新的教徒,他知道自己脸上也露出了同样神志清醒、充满担忧的表情。他的声音格外平稳,说:“如果你是来找那枚纽扣的,我的孩子,你已经来晚了。警方已经发现了它。”

那对蓝色的双眸紧盯着他。雨水像泪水一样从他的面颊上滑落。这张脸突然变成了一张绝望又吓坏了的孩子的脸,那张嘴半张着,瞠目结舌地对着他,说不出话。然后他听到一声哀叹,几乎不敢相信地眼看着两只颤抖的手伸向他,手里握着一把枪。他听见自己说:“不,哦不,请不要这样!”但他知道他并不是在请求对方生出怜悯之心,因为那本就不是一个懂得怜悯的人。这只是他面对无法逃避的命运发出的最后惊呼。呼喊的同时,他感到了一发重击,他的身体跳了起来。在几秒钟之后,当他落在地上时,他才听到了枪响。

有人的血流到了中殿的瓷砖上。他想着这么多的血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血污还在不停扩散。他想,要做额外的清洁工作了,血迹是很难清理干净的。沃顿小姐和那些女士一定会不高兴的。红色的血像油一样黏稠,在瓷砖上蔓延开来,就像电视广告上提到的流体工程学。在某个地方有人在呻吟。那是一种可怕的声音,而且非常响。那些人真的应该停下来了。接着他想到:这是我的血,是我在流血,我就要死了。他没有感受到恐惧,只是感到了一瞬让人难受的虚弱,接着就是一阵恶心,比之前他所感受过的所有知觉都更加糟糕。但是随后这种感觉也消失了。他想:如果这就是死亡的感觉,那么,死也并没有那么困难。他知道他应该说些什么,但是他不记得该怎么说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想:我必须要放手,放手就好。这是他脑海中最后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