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病房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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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那件事发生时,披头士乐队刚解散不久,所以应该是一九七〇或一九七一年的初夏。一切都缘自我的一场交通事故。当我骑着摩托车疾驰在第一京滨高速公路上时,冷不防被一辆卡车蹭倒了。

在那次车祸中,我受的伤比想象中要严重许多,不仅肋骨和锁骨折断了,连右腿胫骨也被摩托车压折。待清醒过来时,我已经躺在品川外科医院的病床上了。

还好,每一处骨折的部位都没有伤到关节,那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虽说如此,我还是不得不面临长期住院治疗的痛苦。

至于我的爱车,那辆川崎W1则彻底成了一堆废铁。那是比腿骨骨折更让我无法接受的事实。现在,那次车祸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只有十九岁。

那一年初夏,我浑身打满了石膏,每日百无聊赖地坐在病房窗前,眺望着日渐炫目的夏日阳光,压抑了整整两个月的青春朝气。

我所在的病房是个双人间。隔着一块帘子,隔壁病床上的是一位老人,经常在深夜发出痛苦的咳嗽声。不过我运气也算不错,被分到了窗边的床位。

我的病房在五楼。每到夜晚,都能透过窗外楼房的间隙看到远处高速公路的路灯。不过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是正午强烈的阳光下,在高速公路另一头反射着白光的蔚蓝大海。在我卧床休养时,阳光日渐强烈,路旁的树木变得愈发葱郁,远处的那片海也变得更加蔚蓝了。极目远眺,还能看到上空的海鸟们如同天空洒落的白色粉末般翩翩飞舞。夏日的大海对一个十九岁的男孩来说,无疑是个难以抗拒的诱惑。因此,每日面对着那般风景,着实让我感到坐卧难安。

住进医院的头十天,我只顾着忍痛呻吟,根本没法起床。因此,我也就无从知道这个医院在什么地方,究竟有多大,不,甚至连病房外的走廊长什么样子都不得而知。不过三周以后,我终于能勉强从床上坐起,这才发现窗外总是异常嘈杂。

见我总是不自觉地瞥向窗外,隔壁床的老人告诉我,这座医院如今正在进行扩建工程。不久之后,我终于能拖着身上沉重的石膏,一个人摇摇晃晃地上洗手间了。从那时起,每天我都会把供来访客人用的不锈钢椅子摆到窗边,坐在那儿眺望楼下的工地。

黄色的挖掘机看起来像一头勤劳的大象。眺望着楼下的工地,让我不禁回想起儿时经常在其中玩耍的公园沙堆。那时的我最喜欢用手抓起一堆沙子,将其搬运到假想的目的地去,再用手掌把沙堆推平,拍上两下。此时,窗外的那台挖掘机虽然是笨重的机械,却也灵巧地做着同样的动作。

病房的窗户上装有铁丝网。我只要打开窗户,将鼻子抵在铁丝网上向下凝视,就能看到没有门的驾驶室里坐着一个男人,甚至连他手脚的动作都看得一清二楚。因为整天无所事事,我甚至认真地考虑过,要不要一直观察那台挖掘机的驾驶室,直到自己学会操作方法为止。

工地周围安置了一圈铁板。只有正对我病房窗户的那一面开了一个出入口。

工地的地基已经打得很深,因此比周围低了不少。从那唯一的出口到挖掘机的位置,堆起了一个能容一辆土方车通过的陡峭斜坡,斜坡中央还铺着两块铁板。土方车每次都撅着屁股小心翼翼地倒退着驶下那条斜坡,把装载的泥土倾倒在工地上。

在挖掘机周围,竖立着无数根如同灰色铅笔一般的水泥柱。挖掘机在水泥柱间穿梭着,将土方车卸下的泥土铺平。每过一天,工地的底部都会被堆高一些。

附近往来的人们应该无法看到被铁板围绕的工地。因为在没有土方车进出的时候,写有建筑公司名称的塑料布(也有可能是帆布)会将唯一的入口盖住,像门帘一样遮住工地内部的光景。

而我病床旁的那扇窗户则堪称特等席位,因为从那里可以看到工程的每一步进展。经过几天的观察,我发现工程的进展速度非常快,只消花上一小时眺望,就能看到工地一点一点地变了样子。此外,挖掘机驾驶员和土方车司机开玩笑的场景,以及他休息时间熄掉引擎,坐在挖掘机履带上吸烟的样子,都被我一一收入眼底。

每当厌烦了对工地的观察时,我便会抬起视线,眺望隐藏在高楼背后的大海,有时甚至能看到低空飞行的飞机。那是因为羽田机场就在我视线的右侧。

随后,我的视线又会逐渐向近处移动。工地另一头是高楼大厦组成的混凝土森林,公寓和杂居大厦重叠交错,密密麻麻地矗立着。其中有崭新的建筑,也有老旧的房屋,但所有建筑物都非常高大。在那些高大的建筑物脚下,如同长期坚守阵地的战士一般,竖立着一座小小的二层住宅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