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十一岁时,亚伦·福克见到马尔·迪肯残忍地用羊毛剪把自家的绵羊伤得一瘸一拐、鲜血直流。迪肯粗鲁地扭动手腕,将羊毛齐根削下来,锋利的刀刃划过羊皮。亚伦跟卢克、艾莉站在一起,看着绵羊一只接一只倒在地上,他感到胸中一阵剧痛。

亚伦是在农场里出生长大的孩子,他们三个都是,但眼前的情景绝非普通的剪羊毛。最小的那只母羊发出了一声哀鸣,他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就被艾莉拽住了袖子。艾莉抬眼看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在那个年纪上是一个纤细、敏感的孩子,总是陷入久久的沉默。亚伦自己也比较喜欢安静,因此觉得与她相处很自在。他们三人在一起时,通常都是卢克在讲话。

之前,他们本来坐在年久下陷的门阶上,当牲口棚里传来声音时,艾莉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亚伦感到很好奇,但并没有说话,还是卢克坚持要放下手里的作业去一探究竟。此时此刻,他们就站在牲口棚里,耳中充斥着母羊的哀号声。亚伦心想,如果刚才没来就好了。他看到艾莉的脸上凝固着他从未见过的表情,于是便明白并非只有自己这样想。

他们刚转身要走,却冷不丁瞧见艾莉的母亲正在牲口棚门口静静地旁观,福克吓了一跳。她紧紧地靠在门框上,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棕色套头衫,上面有一块油乎乎的污垢。她啜饮了一口玻璃杯中的琥珀色液体,目不转睛地盯着剪羊毛的场面。她的面容跟她的女儿很相似,她们都有着一模一样的深眼窝、灰黄肤色和大嘴。但是在亚伦看来,艾莉的母亲像是有一百岁了。很多年后他才发现,那一天的她甚至都不到四十岁。

他正呆呆地看着,艾莉的母亲忽然闭上眼睛,猛地一仰头。她喝了一大口,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目光定格在了她丈夫身上。她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是如此强烈而纯粹,以至于亚伦害怕迪肯会转过头来亲眼看到这一幕,看到那写在她唇角眉梢的无尽悔恨。

那一年天气反常,农场的日子不好过,一个月后迪肯的外甥格兰特搬进他们家的农舍来帮忙干活。又过了两天,艾莉的母亲走了。也许格兰特的到来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一个可恨的人足矣,两个实在太多了。

她把两个行李箱和一个装满酒瓶、叮当作响的口袋扔上了一辆老汽车,临走之前还漫不经心地劝女儿别哭,讲了一些轻描淡写的承诺,说自己很快就会回来。福克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以后,艾莉才不再相信母亲的谎言。也许直到死去的那一刻,她还在内心深处的一个角落里相信着、等待着。

福克跟拉科站在羊毛酒馆门口的台阶上,拉科点燃了一支香烟,将烟盒递过来,但福克摇了摇头。今晚他已经在缅怀往事的小径上徘徊得太久了。

“明智之选。”拉科说,“我正在试着戒烟,为了孩子。”

“嗯,好样的。”

拉科缓缓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飘进了灼热的夜幕中。这会儿,酒馆里的喧闹声提高了一个分贝。迪肯和道已经不慌不忙地离开了,几分挑衅的意味还残留在空气中。

“你应该早点儿告诉我。”拉科又吸了一口烟,忍住了一声咳嗽。

“是啊,抱歉。”

“你跟那个女孩儿的死有关吗?”

“无关。但是出事的时候,我没有跟卢克在一起,不像我们说的那样。”

拉科停顿了一下。

“所以,你谎报了不在场证明。那卢克当时究竟在哪儿?”

“我不知道。”

“你从来没问过他?”

“我当然问过,可他——”福克回忆了一下,“他一直坚持我们编的那个说法,一直如此。就算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他也从不改口。他说始终如一会更加保险。我从来没有逼问过他,我很感激他,你知道吗?我以为这都是为了我好。”

“还有谁知道那是个谎言?”

“有少数几个人起过疑心,马尔·迪肯显然就是其中之一。不过我一直以为他们的疑心并未坐实,可现在我也无法确定了。原来格里·汉德勒从头到尾都知道那是个谎言,也许知道的人不止他一个。”

“你觉得卢克杀了艾莉吗?”

“我不知道。”他盯着空荡荡的街道,“我想知道。”

“你觉得这一切都是相关的吗?”

“我真心希望不是。”

拉科叹了口气。他小心翼翼地踩灭香烟,然后洒了点啤酒把烟头弄湿。

“好吧,哥们儿,”他说,“我会暂时替你保密的,除非到了需要公开真相的时候。若果真到了那时,你就自己坦白,而我会装作不知情,行吗?”

“嗯,谢谢你。”

“明早九点到警局来找我。我们去跟卢克的朋友杰米·沙利文谈一谈,他是最后一个承认在卢克生前与之见过面的人。”他看着福克,“如果到时候你还在镇上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