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广州案 第七章

狄公、陶甘一番化装,穿扮如两个穷酸秀才。头上青纱皂帻,脚登方平履。一个蓝布袍,一个褐布袍。也像是蒙馆的先生。一路观赏街景,慢慢转悠向花塔寺而来。

且说这日正是观音菩萨生诞,烧香许愿的人分外拥挤。一时士女喧阗,游人如蚁,香车玉勒,轧轧成堆。庙市也繁华兴旺,香烛、泥偶、木鱼、佛珠的小摊比比皆是。杂耍献艺的都拉场表演,围起一堆一堆人。问卦占相的最多,一字排有十来个课摊。

狄公见巍峨的山门额上刻着“敕建宝庄严寺”六个栲栳般大的金字。山门内苍松翠柏,交植左右,中间重背石径,十分齐整。殿宇佛堂巨烛高烧,渲如白日。——心中不由暗暗喝彩。

“这人山人海的,哪里寻觅踪迹?无异大海捞针。”陶甘道。

“我们先去花塔四周转转,看看那堵墙根。”狄公也觉渺茫。

两人转到花塔院内观瞻一番,不禁喷喷赞叹。峻峨的塔身庄严肃穆,飞檐映月,铃铎咽呜。塔内藏有希卉佛骨,寺僧珍重,不啻拱壁。这宝塔又平添一种神秘幽邃的气氛。——想到柳道远或就在这里失踪,狄公不由打了个寒噤。两人又细细看了那三面砖墙,却有好几处裂罅,一时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狄公、陶甘转出院门,刚步入观音殿门槛,忽听得殿外香炉旁有女子操中原口音讲话。回头一看,原来是个穿红系绿,两腮搽抹了厚厚胭脂的窑姐。旁边站着个干瘦的虔婆,正在议论香客。

狄公道:“陶甘,你先殿内各处转转,我稍后就来。”说着走向那女子拱一拱手。

女子见是个老儒,嫌憎穷酸,爱搭不理。虔婆则抢道:“五十个铜钱,房间就在西院外翠香阁里。”

狄公京腔问话:“小姐可是北边的人。我正厌嫌广州女子腌脏哩,牙齿都是黄的。”

女子乃道万福,妖妖调调答道:“小女子正是青州营邱县人氏。”

狄公道:“要与小娘子说句话,可行?”

虔婆笑道:“说话、捧茶、侍夜都一个样,五十个铜钱。”

狄公从袖中摸出一串铜钱,正一百。拆解半串递与虔婆。

虔婆接过,笑逐颜开道:“香姐,随这客人去吧。”

狄公与香姐道:‘你随我来,六祖堂外有一茶亭,我们去那里吃口茶吧。”

香姐嫣然一笑,随狄公转去六祖堂。

狄公扯定香姐进了茶亭,茶博士端上两盅珠花茶。狄公付了赏钱,叫香姐坐了。便问:“那老虔婆不像是北边的人,可与你有亲故?”

“非亲非故。只是小女子卖身于她,叫她声阿妈。”

“你是从青州被拐卖来此地的?”狄公又问。

“说来话长,客官也不耐听。我被卖过几转。——阿妈上月刚从水上人家处买我来,正图报恩哩。”

“如何说要报恩?”狄公不解。

香姐道:“小女子转卖几回,最苦莫过于水上人家做媳妇。他们是至轻至贱的人物,官府明令不许与岸上人通婚,也不准在广州城里居住。只幽伏在水曲破船上度岁月,世世代代,像虫豸一样受人驱赶虐杀。还要接番客过夜,百般凌辱,无处诉苦。城里的妓馆行院从不接番客,就这一点,也够庆幸的。——阿妈待我好,挣了钱全数给她,也心甘。”

狄公将余下的五十个铜钱给了香姐。

“今日只想打问香姐个信儿。”

“不知官客要问什么?小女子但凡知道的,都说得。”香姐收了铜钱纳入怀中。

“我有个朋友,也是北边来的。前两日说是要来这里烧香发愿,约定今日观音殿前见面。谁知至今没寻着他,正焦急哩。——香姐常在此处勾当,不知见过也没有?”

“你那朋友可是个年轻英俊的,仪表堂堂,关中口音。只是衣衫寒伧,尤胜于你,怕是不像。”

“正是。正是关中口音。香姐莫非见过他了?”

“昨日黄昏还打山门外转悠哩。我也上前搭过话。因这口音稀罕,故尔留意。——他像是急匆匆寻找什么人,原来正是与客官相约定的。”

狄公惊异:“今日你可又见过他?”

香姐摇了摇头。

狄公谢道:“今日有缘,改日再会。还有个朋友观音殿里正等着我哩。”

香姐抬眼怯声问:“那边翠香阁去不去?时辰尚早。”

狄公笑道:“你快回去吧。不是说定捧茶、说话的吗?”

香姐感激地望了眼狄公,再三叩谢,乃退去。

忽然人群中一声“嘘嘘”,只见一顶华丽的大轿吆喝着径直抬到后殿的白玉阶下。

狄公忙趋前跟上看觑。正遇陶甘上来招呼。便问:“不知什么人物来庙里拈香拜佛了?”

陶甘道:“是梁溥先生。我适才听一小沙弥道,梁溥先生今日约定来庙中与慧净方丈奕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