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第3/23页)

在祖父所拥有的两座山之间,盖了一间主屋和一间分院,另外还有几间拼装仓库,行被命令说不准接近祖父所住的分院。被分配到主屋其中一间房间的行,每晚都看到父亲开着宾士从酒店带小姐回来狂欢,在酒酣耳热之际,父亲必定会脱口说出这些话来。

“我只是说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我的孩子,谁晓得人们要怎么说。我是不担心继承的问题,这块贫瘠的土地在我这一代就会被我喝干的。”

这种喧闹的状况总是从大半夜持续到天亮为止,在女人的娇嗔声和卡拉OK的乐音声中,行用棉被盖住头,企图让自己睡着,但是三不五时还会被喝醉酒的父亲一脚踢飞枕头,喝令他出去买酒。行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骑着脚踏车飞奔前往位于国道沿线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商店,待他满头大汗地买回酒时,被父亲带回来的女人们差不多都睡死了,而且睡相十分难看。仅穿着内衣,两腿张开的女人们也散发出酒精混合着香水和体味的味道,但是行闻起来,只觉得像是强烈的腐臭味。

那是母亲死亡时的腐臭味。那不是药物中毒的味道,而是一个人放弃身为人时所散发出来的味道。是放弃思考,逃避困难,自甘堕落成为一只渴求即兴快乐的飞蝇的味道。大部分的时间,父亲也会混在地上那群像垃圾山一样的女人堆当中,不过偶尔也会在后头房间忙着和女人交媾,行曾经有一次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打开了纸门,结果因而被狠狠揍了一顿。暴怒的父亲抓起滚落一旁的酒瓶往他丢过来,结果使得行的额头被缝了三针。

而当宴会结束,女人们三三两两地打道回府时,父亲心情就会变得很差。这时会戳着睡意正浓,强迫已经累得东倒西歪的行陪他喝酒,而且还猛骂些粗言恶语,这倒还好,当他觉得光是语言暴力不够尽兴的时候,便会毫不留情地猛掴行的耳光,要不就是将点着的香烟丢到他身上。只要事先做好心理准备,摆好架势,父亲那瘦弱体格使出来的招式对他倒不算什么,然而父亲也了解这一点,因此他总是盈盈地带着浅浅的笑意,趁行不注意的时候突然就出手了。

当时正值泡沫经济时期,但是行也知道,如果连国中都没能读毕业的话,根本就找不到工作,因此不管再怎么疲累,他仍然强打起精神,正常地上学。一方面也是不想像父亲一样选择投机取巧的道路走,落得同样下场的意气在作祟。至于要说学校方面有什么改变,顶多只是他可以用如月这个姓去上学,难免还是有人拿他的名字开玩笑,例如“如月行电车(前往如月的电车),车门即将关上”,但是只要他不予理会,这样的玩笑也很快就会被遗忘,也不再有人跟行说话。

行没有一个称得上朋友的同伴存在,而且他也从来没想过要有这样的同伴。行在学校里不笑、不说,成绩维持在前几名,上体育课时则发挥他那无与伦比的短跑资质,有些女学生难免会暗恋着他,然而行对那些送到手上的情书连看都没看一眼就丢掉了。

只有一个老师能够体恤行的心情。他看到顶着睡眠不足的脸孔,身上不时出现新伤的行,心中感到不舍,于是到家里来找父亲直接谈判,然而看到大量的酒被送过来,女人们搭乘的车子聚集在院子里的景象时,行替自己竟然期待事态能多少获得些许改善感到羞耻。他不能靠任何人,也不能相信任何人。只要一有期待,将来就一定会有痛彻心扉的背叛和痛苦等着。果然,老师之后就不再过问行的事情,相对的,却用现金买了新车。被迫多花了原本不该付出去的钱,父亲理所当然将怒气都发泄在行身上,而且还用竹刀来殴打体格已经发育得相当健壮的儿子。

你这个可恶的臭小子,我把你捡回来认养,竟然还做出恩将仇报的事情来。道歉、道歉、道歉——竹刀随着父亲的怒吼声不断地挥下,当竹刀砍到身上旧伤时,就窜过一阵剧烈的痛楚,然而行始终不曾叫出声音来。就如过去一路走来的模式一样,他只是努力地持续忍耐着,心中甚至没有任何憎恨感。这种情绪是人对人所感受到的感情,而像这样宛如被什么东西附身似地不断挥舞着竹刀的父亲,还有阻断所有感觉,像个旁观者一样冷眼看着这一幕的自己都已经不是人了,已经放弃身为一个人了。

在行的心里只存在一个意念——我绝对不会逃,我不会逃,我要打赢这场仗给你看。这个被他称为父亲的男人老是在逃避着什么。母亲也一样,母亲选择自杀做为最后的逃避手段,但是这个男人却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只懂得用酒精来麻醉自己,企图掩饰生存的痛苦。他只是为了合理化自己的行为,而不得不用强烈手段来让始终不想逃的儿子屈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