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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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偶是有生命的。如果制作人偶时有参照对象,就会与被参照者共享同一个灵魂。由此,丑时前往神社钉稻草人诅咒他人的迷信,它的出现也绝非偶然。

这类“真人真事”在古书中俯拾皆是。比如女人与木偶交媾生子的事、妇女制作了婴儿人偶哺乳的事。江户中期男色全盛时,也有请人制作肖似宠爱对象的“青年人偶”加以宠爱的,总之这类有趣的传说非常多。

提到人偶有生命,当然会让人联想到文乐[61]的人偶。它在创始之初也是非常简单的木偶,但渐渐手指能动了,腹部滚圆了,还完成了让眼珠子、眉毛活动的机关,相当有意思。操偶师也是,一开始隐身幕后操纵的仅有一人,但现在已经进化到三个人一起操纵一个人偶了。

然后那些人偶终于获得了生命。甚至有传说,下戏之后被关在一个房间的人偶,每到夜晚就会窃窃私语。相较于那些人偶,活人演员看起来反而更像假的。看到文乐人偶在舞台上静止不动时那微不可查的呼吸,我经常会冷不防胆战心惊起来。

“夜间后台里,师直与判官[62]人偶整夜争执。丑三时入后台,必能见异象,此真确之事。断首于架上睁眼,断臂染上血绵之绯红,有怒有笑,此本摹写人之灵魂也。”甚至有这类煞有介事的描述。

常听说昔日的人偶师在制作时必倾注全副心血,丝毫不马虎。比如戴着斗笠的木雕人偶,斗笠部分经不住时日的磨损损坏了,仔细一看额头以上该有的头发、皱纹竟也一丝不苟地雕刻了出来。还有和服摆饰上的刺青,也被完整雕刻出来了,很有意思。

现在也仍旧有如此一丝不苟的人偶师。我在浅草的花屋敷[63]闲逛的时候,有时候会因被猛地吓住而停下脚步。因为随意摆在庭院角落的人偶让我误以为是真人,微笑着向对方打招呼却回我以面无表情,景象实在太诡异了。那是种会让人发疯的恐怖。

我对花屋敷的人偶赞叹有加(我想是因为当时我在报纸上连载《一寸法师》,作品需要之故),遂向馆方人员请教人偶师的身份,对方告诉我人偶师是山本福松氏。我因为生性腼腆,便托友人代访福松氏,请教了许多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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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人偶的需求逐渐减少,人偶师也日渐凋零,但东京大概还留有三家左右的人偶师工房。安本龟八的第某代,我自小就耳熟能详,尽管现在已不亲手制作,但仍会指导弟子雕刻人偶。在目前的人偶师中,我认为山本福松氏应归入传统的精细人偶师之流。

幕府末年,泉目吉的残酷人偶很有名。

本所回向院前有人偶师。此人精于制作幽灵首级等。天保初年,将其制作之物展示于两国。有溺死者、缢死者,问斩之女子首级发系于枝,其状鲜血淋漓。又有亡者收于棺,盖破而尸身半露。又有赤裸之人,身数处负伤,咽喉一带插刀,周身染血,两眼暴睁,咬牙切齿云云。

这与月冈芳年[64]的血腥画相互呼应,是江户末期风行的残忍作品。类似于此的展示物,在我的少年时代,明治四十年前后还有一些。我看到的是与先前提到的八幡不知薮(迷宫)组合在一起的展览设施。在幽暗的竹林迷宫中战战兢兢地前进,会碰到铁路平交道,铁路上散落着刚被火车辗死的、四分五裂的血淋淋的残破尸体。尽管既下流又诡异,却又无比吸引人。我甚至还去看了两三次。

我托友人将这件事告诉现代的山本福松氏,问他现在还会制作那一类的人偶吗?他说:“现在已经不允许做那种东西,好像也没人喜欢了。可如果有人订制,也是会做。”

我曾在《蜘蛛男》这部连载小说中虚构了一个人偶工厂。福松氏读后问我:“那是不是以我家为蓝本写的?”细问之下,原来我的幻想与实际情况并没有太多出入。

活人偶脑袋的底料是桐木,在上头精心雕刻出每一条细微的皱纹,涂上粉后加以细细打磨。朋友告诉我,福松氏家所有的橱柜里都摆着这样的脑袋,那情景实在叫人毛骨悚然,背脊发凉。

然而福松氏家橱柜的骇人还远不及蜡像工厂柜子里的。这也是我麻烦同一位朋友拜访东京的五六家蜡像工厂后转述给我的,展示橱窗里的人偶、医药人偶、卫生博览会的人偶,还有餐饮店的玻璃窗里陈列的餐点样本,都是在那里制作的。

据说工厂里面的架子上,完成了一半的苍白古怪的蜡像脑袋堆积如山,那眼睛仿佛长在活人脸上,直勾勾瞪着来人的情景,叫人心生说不出的恐怖。

蜡像制作并不复杂,只有原料配方才有机密,制作方法其实非常简单。除了特别的情况,听说都是直接在模型上抹石膏或洋菜,根据成品的形状于内侧一层层地上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