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第2/3页)

除了南侧的墙,楼堡几乎全倒塌了,但仿佛仍然屹立在那里,蔑视着时光的流逝。面朝悬崖的两座角楼似乎还完好,然而所有的窗户都像空洞的眼窝,腐烂的绿萝藤蔓好似湿黏的泪水。楼堡内部被毁坏的艺术品,跟自然景象交融在一起;站在厨房透过上面塌陷的楼板和屋顶之间的宽大缺口,可以仰望外面的天空,倒塌在下面的建筑物犹如坠落在地的天使。没有绿色苔藓覆盖的地方,仍是几十年前被烟火熏成的黑色。

我在瓦砾堆里翻寻,不时会找到从缮写室和藏书馆飘落的羊皮纸碎片,它们像埋在地下的珍宝一样残存下来;我开始收集这些破碎的纸页,像是要把它们重新拼凑成一本书。后来我在一个角楼瞥见一个通向缮写室的螺旋形楼梯,它摇摇欲坠,却竟然保留了下来,从那里踩着一个瓦砾堆爬上去,便到达了藏书馆的高度。不过,藏书馆只不过是贴着外墙的一条回廊了,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是空的。

沿着一段残壁,我找到了一个书柜,它奇迹般地直立在墙前,真不知道它是怎么逃过那一劫的,因雨水和昆虫的侵袭,它已腐烂不堪了。书柜里面还有几页纸。别的书页我是在下面废墟中找到的。我的收获甚是可怜,但那是我花了整整一天才收集到的。藏书馆的残壁,仿佛在给我传达一种信息。有些羊皮纸碎片已经褪色,有些上面还隐约可见图案的影子,时而还会出现一个或几个模糊的字样。有时我会找到还可以读出几个完整句子的纸片,比较容易找到的是那些有金属装帧封面保护的书籍……书籍的幽灵,表面看是完好的,但里面已被吞噬,然而有时会残留半页,露出一句“引言”,一个标题……

回国途中,以及日后在梅尔克,我花费了许多时间试图认读那些残片。我经常从一个字或者一个残缺的图像辨认出是哪一部作品。在我又找到那些书的其他抄本时,我就高兴地研读它们,仿佛命运馈赠我那件遗物,辨认出被烧毁的抄本,是上天给予我明显的信息,像是说:你拿去读吧。经我耐心的拼接,结果我好像是建了一个小型藏书馆,它象征那座业已消失的庞大藏书馆,一个由片断、引证、不完整的句子、残缺不全的书本构建成的藏书馆。

我越是读着这些残缺的书目,就越是深信那是偶然的结果,并不包含任何信息。但这些不完整的书页却陪伴我度过余生,我视其为神谕,经常查阅。我仿佛觉得,现在我写在纸页上的,就是你,不知情的读者,现在所读的,无非是一些拼凑起来的文集摘录,一首形象的颂歌,一篇无尽的字谜,不过是转述并重复那些残存的纸页上的片断对我的启示。我不知道是我一直在谈论它们,还是它们通过我的嘴说出来。然而,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我越是向我自己叙述它们其中的故事,我越是搞不明白,故事中是否有阴谋设计,这一连串事件的发生,是否超越自然,或是超越与事件有关联的时代。这对于我这个行将就木的年迈僧侣来说,是个艰苦的事情,不知道我所写的是否有某种含义,或者含义不止一种,而是很多,或者根本没有任何含义。

然而,我这样失去明辨事物的能力,也许意味着巨大的黑暗已快临近,那正是无穷的黑暗向已衰老的世界投下的阴影产生的效果。

如今巴比伦的荣耀在哪里?昔日的皑皑白雪在哪里?大地跳着死亡之舞,我时常觉得多瑙河上满载狂人的船只正驶向一个黑暗之地。我只能沉默。静静地独自坐着跟上帝说话,是一件多么快乐、有益、惬意和温馨的事情啊!不久,我将重新开始我的生命,我不再相信那是上帝的荣耀,虽然我所属教会的修道院院长们总是那样谆谆教导我;也不再相信那是上帝的欢乐,虽然当时的方济各修士们都那样相信,甚而不再相信那是虔诚。上帝是唱高调的虚无,‘现在’和‘这里’都碰触不到它。很快我将进入这片广阔的沙漠之中,它平坦而浩瀚,在那里一颗真正慈悲的心会得到无上的幸福。我将沉入超凡的黑暗,在无声的寂静和难以言喻的和谐之中消融,而在我那样沉溺时,一切平等和不平等都将逐渐消失,而我的灵魂将在那深渊中得以超脱,不再知道平等和不平等或任何别的;所有的差异都将被忘却。我将回到简单的根基之中;回到寂静的沙漠之中,在那里,人们从无任何差别;回到心灵隐秘之处,在那里,没有人处于适合自己的位置。我将沉浸在寂静而渺无人迹的神的境界,在那里,没有作品也没有形象。

缮写室里好冷,我的大拇指都冻疼了。我留下这份手稿,不知道为谁而写,也不知主题是什么:stat rosa pristina nomine,nomina nuda tenemus。[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