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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房间,该怎么处理才好呢?

功子坐在卓也的房间的正中央。每一天,每一个漫长的下午,她都要来这里坐上好几个小时。这是卓也去世后养成的习惯。

还要过几天才落葬,骨灰现在仍安放在起居室。功子每天都对着卓也的骨灰说说话。她觉得,卓也的心和灵魂依然留在这间屋子里。那孩子呼吸过的空气、曾经活着的现实,仅在这间屋子里完整地保存着,没有变动分毫。

地上铺的是木质地板,面积大约六叠。南侧是矮窗,东侧小床的上方还有扇三十公分见方的小天窗。从大宫搬到东京,之所以选中这套公寓,就是因为卓也十分中意这扇采光用的天窗。当时可供选择的房子有不少,有些新公寓的条件要好得多。可卓也来这里参观后兴奋地叫道:“我要这个房间。我要这间做我的房间!”就在那个瞬间,功子立刻作出了决定。

那时卓也已经十岁了,由于身体孱弱,看上去只有六七岁。即使还很小,他也为尽给父母添麻烦而过意不去。他绝不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不会缠着大人要这要那,吃东西也从不挑食。卓也对一些食物过敏,为此功子在配菜上下了不少工夫,卓也知道后竟眼泪汪汪地对妈妈说:“对不起,我再长大一点就什么都能吃了。”功子听了,心中酸楚难耐,抱着儿子痛哭流涕。

这么知趣的孩子,唯独对这个房间表现出了毫不隐晦的占有欲。为什么一定要这间呢?当时功子也觉得纳闷。卓也就说:“把床放在那个天窗下面,我就算生病躺在床上,也能看到天空、晒到太阳。”结果就照卓也所说,在天窗下放了床,并在对面的墙壁前放置书桌和书架。衣柜之类就省去了,可即便如此,也腾不出多少空间。卓也是个书虫,房间里的书总在不断增加,搬家时买的书架没过多久就已经放不下了。功子为他买了个新的,是那种可以随时增添构件、扩大容量的新式书架。

而如今,占满整面墙壁、直达屋顶的新书架也已经摆满了书,每本书相互紧挨,没有丝毫空隙。书籍开本各异,内容五花八门,不过卓也似乎有一套独特的分类方法,让整个书架不至于杂乱无章,而是像图书馆那般井然有序。

家具的中间有一块小小的四方形空地,地板上铺着柔软的毛绒小方毯,功子就坐在上面。卓也生前经常坐在这里,将身体靠在床上看书。靠窗的一个角落,放着一台卓也专用的二十英寸电视机,连接着录像机和LD播放机,高性能的小型音响器材也一应俱全。然而最近一年来,卓也好像不怎么看电视、听音乐,只是一个劲儿地看书。

卓也学习用功,成绩很好。他好像没有将全部精力都放在学习上,显得游刃有余,让人觉得他只要全力以赴,还能再上一个台阶;但现在还没到时候,慢慢来就行。对此功子十分理解——这孩子正在自我调整呢。

他就是如此聪明的孩子。

或许正是太聪明,活在这个世上会很煎熬吧。

为什么不把心里的难受说出来?为什么不对妈妈倾诉?也许,盘踞在他心头的念想难以言喻,一个十四岁少年根本无法表达吗?

难道正因如此,这孩子才一直在写东西吗?

从小学起,卓也就开始写日记了。升入初中,甚至不上学之后,他也应该一直在写。可现在怎么也找不到他的日记本。是这孩子自己销毁了,还是早就放弃了用日记来记录内心想法的习惯?

取而代之的,则是……

这时,敲门声响起。

功子吃了一惊,跪立起了身体。是卓也回来了。

「妈妈,你在里面干什么?说好不要随便进我的房间的。」

他又生气了。

“妈妈,”房门打开后,宏之的脸探了进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你原来在这儿啊。”

宏之站在房间与走廊的分界处,穿着白袜的脚尖搁在门槛边缘。“怎么了?”

“没什么。”宏之的神情显得有些担心,“倒是妈妈你不要紧吧?”

“有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含糊地回答一句后,宏之便像逃避什么似的将目光移开。他将脸转向窗户,冬日的阳光透过白色的薄纱窗帘照射进来。“我只是……想看看卓也的房间。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他要回大宫的爷爷奶奶家。

“好长时间没跟他说过话了,所以……不可以进来吗?”他小声问道。

他没有用普通的问句或陈述句,而是用了表达不确定的反问句。功子莫名地有些恼火。为何如此小心翼翼?就像在战战兢兢地排除哑弹似的。

陡然升起的无名火,又立马如泡沫爆裂般消失无踪。除了悲伤,如今的功子心中装不下别的感情。这种悲伤并非那种灼烧五脏六腑的悲痛,而是近乎倦怠的沉重悲哀。这份悲哀能将其他的感情全部吞没、同化,直至令其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