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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列宁格勒

上机枪哨是件苦差事。盖布兰把他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但牙齿依然打战,手指脚趾全都失去知觉。最糟的是双腿。他在脚上又绑了些布条,但没什么用。

他凝视着黑夜。这天晚上他们没听见俄国佬有什么动静。也许他们都去庆祝新年了。也许他们都去饱餐一顿,吃的是炖羊肉和羊肋排。盖布兰自然知道苏联人已经没有肉可以吃,但他就是无法不去想食物。至于他们自己,吃的不外乎是平常吃的扁豆汤和面包。面包上有一层绿色光泽,但他们早就习以为常。如果面包发霉得太厉害以致碎裂,他们就把面包放进汤里一起煮。

“至少平安夜我们有香肠可以吃。”盖布兰说。

“嘘。”丹尼尔说。

“丹尼尔,今天晚上什么人也没有,他们都坐下来大吃鹿肉,涂上浓浓的浅褐色野味酱汁,搭配越橘和杏仁马铃薯。”

“不要再谈论食物了。安静下来,看看有没有发现什么。”

“我什么都看不到,丹尼尔,什么都没有。”

两人窝在一起,把头压低。丹尼尔戴着苏联军帽,镶有武装党卫军SS徽章的钢盔放在身旁。盖布兰知道丹尼尔为什么不戴钢盔。这种钢盔的形状会使得冰雪扫过边缘时,在钢盔内造成一种持续的、折磨神经的尖啸声,如果你上监听哨,这种声音可够你受的。

“你的眼睛怎么了?”丹尼尔问。

“没什么,我只是夜视力很差。”

“就这样?”

“而且我还有一点色盲。”

“有一点色盲?”

“我分不清红色和绿色,它们看起来都一样。比如说,每次我们吃周日大餐,就会去森林里采小红莓,我老是看不到小红莓……”

“我说过不要再提食物了。”

两人陷入沉默。远处传来机枪的嗒嗒声。温度计显示零下二十五度。去年冬天,连续几个晚上都是零下四十五度。盖布兰安慰自己说,至少在这么寒冷的天气虱子不太活跃。他要等到换岗,钻进铺位的羊毛毯里,才会开始觉得痒。但虱子比他还耐寒。有一次他做了个实验:把背心在冰冷的雪地里留了三天,等到拿回碉堡,背心跟冰块没有两样。他拿背心到火炉前解冻,便看见无数小点恢复生命力,四处爬行。他几乎吐了,直接把背心扔进火焰之中。

丹尼尔清了清喉咙。

“你们怎么吃周日大餐?”

盖布兰二话不说,立刻响应。

“首先呢,爸爸会切开肉块,态度庄严,像个神父,我们这些男孩都坐得端端正正,看爸爸切肉。然后妈妈会在每个盘子上放两片肉,淋上肉汁。肉汁好浓,妈妈必须充分搅拌才不会沉淀,然后再加上一大把新鲜爽口的球芽甘蓝。丹尼尔,你应该戴上钢盔,你那顶帽子被炮弹碎片打中怎么办?”

“那就想象我这顶帽子被炮弹碎片打中是什么样子吧。继续说啊。”

盖布兰闭上双眼,微笑从嘴边荡漾开。

“甜点是炖煮梅干或布朗尼,布朗尼在外头很难吃到,是我妈从布鲁克林区学来的传统点心。”

丹尼尔朝雪地吐了口唾沫。根据规定,冬季的站岗时间是一小时,但辛德和侯格林都在发烧,卧病在床,爱德华只好把站岗时间延长到两小时,等待全排恢复战斗力。

丹尼尔伸出一只手,搭在盖布兰的肩膀上。

“你想念她,对不对?你的妈妈。”

盖布兰大笑,朝同一块雪地吐了口唾沫,仰望夜空中凝冻的星星。雪地里传来窸窣声,丹尼尔抬头望去。

“狐狸。”他说。

简直不可思议,这里的每平方米土地都被轰炸过,埋设的地雷比卡尔约翰街的铺路圆石都密集,竟然仍有野生动物出没。虽然为数不多,但他们都亲眼见过野兔和狐狸,还有奇特的臭鼬。而士兵们不管看到什么野生动物都会射杀,只要可以加菜就好。但自从有一名德国士兵出去抓野兔而遭到枪击,上级就认为苏联人故意在战壕前释放野兔,引诱自己的弟兄跑进无人地带,好像他们真的会自愿放弃野兔似的!

盖布兰用手指触摸疼痛的嘴唇,看了看表。距离换岗还有一小时。他怀疑辛德故意把香烟插入直肠,好让自己发烧。他像是会干这种事的人。

“你们为什么要从美国搬来挪威?”丹尼尔问。

“因为华尔街股票大跌,我爸丢了造船厂的工作。”

“你看吧,”丹尼尔说,“都是资本主义搞的鬼。小民百姓只能苦干实干,有钱人却不管是经济繁荣或崩盘都越来越肥。”

“呃,事情就是这样。”

“目前为止是这样,但是即将改观。一旦我们赢了这场战争,希特勒会给人民带来惊喜,你爸也不用再担心失业。你应该加入国家集会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