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唤起行动(第2/3页)

“这么说来,其实,”我说,“你怕的倒是自己‘不会面对幸福’的可能性了。”

这样说听起来很怪,但我却知道并没有听起来的那么怪。我懂得关于神经和精神方面的事,我有三个最要好的朋友在战争中罹患弹震症[2],知道生理残缺对一个男人来说是什么滋味、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我也知道人可以是心理上残缺的,当伤口愈合之后,那种残缺是看不到的,但仍然在那里,会有个弱点、缺憾,使你残废、不完整。

我跟她说:“这一切都会随着时间成为过去的。”嘴上这样保证,心里却没那把握,因为表面上的治疗其实没什么用,疤痕已经太深。

“你不会冒这个险,”我接下去说,“但你会冒另一个险,一个庞大无比的险。”

这回她说话少了些冷静,反而带着点迫切。

“可是这完全不同,完全不一样。那种险是你知道怎么回事而不愿去尝试的;另一个未知的险反而有点诱人,那是挺大胆、冒险的事。毕竟,死亡可以是任何一种情况……”

这是头一回我们之间真正说到这字眼:死亡……

然后,她像是头一次产生好奇心似的,偏过头来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说不上来,”我老实承认说,“其实我自己也经历过,嗯,某些事情。所以我想我能体会。”

她说:“原来是这样。”

她没有表现出对我经历了什么感兴趣,我想就是那时,我暗自发誓一定要舍命陪君子。因为,跟你说,我也受够了妇人之仁的同情和温柔。我需要的——虽然当时并不知道这点——并非受,而是施。

西莉亚可没有一点温柔,也没有任何同情,她挥霍、浪费掉了全部,就像她所见到的自己,在这点上她是很笨的。她太不快乐了,以至于再也没有任何怜悯留给别人。紧绷的嘴是受尽苦痛折磨所产生的。她也很快就了解、瞬间就知道“曾有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们同病相怜。她对自己没有怜悯之情,当然更不会在我身上浪费怜悯之情。在她看来,我的不幸,最多只不过是能让我因此猜出表面上看似无法猜测之事。

那一刻,我看出了她是个孩子,她的真实世界其实是那个包围着她的世界。她刻意要回到童年世界里,在那里找到避难所,躲开现实世界的残酷。

她这种态度大大激发了我,这正是过去十年里我所需要的。说来,我需要有个行动的召唤。

嗯,我采取行动了。我不放心留她独自一人,所以就没离开她,像跟屁虫般紧黏着她。她欣然跟我走回镇上,因为她也很明理,晓得当时自己的意图已经受阻,达不成了。她并没有放弃,只不过将行动往后推迟而已。这点即使她没说,我也知道。

其他细节我就不赘述了,这又不是纪事表,所以没必要描述那个别致的西班牙小镇,或者我们一起在她旅馆里吃的那顿饭,以及我偷偷命人把行李送到她住的那家旅馆去等等。

不,我只写重点部分。我知道得要紧黏着她,直到某事发生,直到突破她心防,让她投降为止。

诚如我所说,我紧跟着她,寸步不离。当她要进房间时,我说:“给你十分钟,然后我就进来。”

我不敢给她更长的时间,你要晓得,她房间在四楼,搞不好她会不顾“为别人着想”的教养,结果虽没从悬崖跳下海,却从房间窗口跳楼,事后让旅馆经理为难。

嗯,后来我进了她房间,她已经上了床,靠在床上坐着,浅金色头发往脑后梳去,没再遮到脸上。我不认为她看得出我们这样做有什么奇怪,我自己就没看出来。旅馆方面怎么想,我不知道,要是他们知道我那天晚上十点钟进了她房间,第二天早上七点才离开,我想,一定会只想到一个结论。但我管不了这许多了。

我是去救一条人命,还管他什么名誉。

嗯,我坐在她床上,然后我们谈起来。

我们谈了个通宵。

一个奇怪的晚上,我从来不知道会有这样奇怪的夜晚。

我没有谈她的苦恼事,不管那是什么事。我们反而从头开始谈起:壁纸上的淡紫色鸢尾花,空地上的小羊,车站旁边山谷里的报春花……

谈了一阵子之后,就只有她在讲,我没说话了。对她来说,我已经不存在,只不过是个宛如人类的录音机,让她对着讲话。

她就像在对自己,或对上帝讲话般谈着,你明白的,就是没有一点情绪波动或强烈的感情,纯粹只是在回忆,东扯一点西扯一点,逐渐组成人生,犹如把重点事件连结起来。

当你细想,就会觉得我们人选择去记住哪些事是个挺奇怪的问题。说选择,当然是一定有,不管你是否意识到。不妨回想一下童年时代,随便哪一年好了,你记得的大概有五、六件事,也许都不是重要的,但为什么偏偏在三百六十五个日子中,你只记得它们呢?其中有些事甚至可能在当时对你根本没多大意义。然而,不知怎地,这些记忆却很持久,在之后的那些年里一直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