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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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倒映在大玻璃中的自己,茜心想还是剪掉头发好了。

总觉得不一致。

宅邸的买卖顺利结束,茜离开了二十几年来住惯的安房。听说拆除作业立刻展开,那栋宅邸或许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头长发不适合洋服。

茜这么感觉。就算经过梳理,披散着一头蓬发只显得不像样。话虽如此,自己也不是适合绑辫子或马尾的年纪了。茜有一股把头发像以前那样盘起来的冲动,但是那样也很奇怪,那种发型不适合洋服。最近流行烫起来的短发发型,就算和服打扮,也很少有人会盘起头发了。

与其烦恼,继续穿着和服还比较轻松。

但是一旦穿过洋服,茜总觉的没办法再继续穿和服了。她已经失去继续进行繁复仪式的力气了。

所以茜离开宅子的时候,把所有的和服都卖掉了。

觅妥新居以前,她预定先住在饭店,所以行行李越少越好,而且也没有地方可以保管和服。

再说,不能老是穿着妹妹的衣服,所以茜新买了几套洋服。那时,她原本也想剪掉头发,结果还是只修剪了一下刘海和发尾而已。

——头发是身体吗?还是装饰?

茜……难以辨别。

宛如别人的自己,从明亮的玻璃表面注视着这样的茜。

茜与母亲和妹妹说像也得确实像。但是站在被四角形木框围绕的异空间里的,既不是母亲也不是妹妹,毫无疑问就是织作茜。那么过去二十几年的自己是梦吗?是幻影吗?

玻璃门开了。

两个戴帽子的年轻女孩边笑边走了出来。

茜反射性地别过脸让开。她感觉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同时也不必要的自卑。弓着背、忍气吞声地生活的过去的自己,一瞬间出现在那里。

——这也是自己。

羞耻的自己。自豪的自己。丧失自信的自己。过度自信的自己。自虐的自己。攻击性的自己。嫉妒的自己。后悔的自己。理性的自己。感性的自己。体贴的自己。卑鄙的自己。自己当中有好几个自己。这些自己毫无一贯性,甚至彼此矛盾,但是每一个都是真实的自己。松散地统合这众多自己的,就是个人。

所以并没有一个明确的个人存在。

个人是没办法声明个人的。

进行声明的,总是概念上的个人。

尾巴被身体揪住,脖子被概念勒住,悬在半空中的个人只能大叫着“好痛、好痛”罢了。

茜停止思考,推开玻璃门。

她约了人在这里见面。

不过那个人……八成不会亲自前来。

这是一间时髦的咖啡厅。

侍者上前来,恭敬地询问她是否一个人。茜答道:“我和人有约。”扫视店内。宽敞的店内能够一眼望尽,可能因为是平日的白天,并没有多少客人。

茜的视线停留在窗边座位。

一名男子坐在堆出纸山的桌前,脸凑在残余的一点小空间,正专心致志地写着东西。只有那个人突兀地浮现在一派斯文的景色里。

茜直觉地发现了。

所以她对侍者说找到了,直直地走向那名男子。

就算来到一旁,男子也没有注意到茜,不断地在稿纸上填入字迹规矩的文字。就在茜准备出声时,男子突然抬起头来,接着转头望向茜。

“哎呀。”

男子长得很像曾经在照片上看过的菊池宽(注:小说家及剧作家),但相当年轻。个子小,很胖,小小的鼻子上戴着圆框小眼镜。他穿着黑色西装、酱紫色的背心及宽松的条纹长裤,打着一条宽幅领带。钢笔的墨水把他的指尖都染成蓝色了。男子用钢笔尖对准茜,大舌头抵问:“织……织作茜小姐?”

“是的,请问……”

男子站起来,结果弄倒了桌上的纸山,纸张散落一地,他急忙弯身捡拾。

“抱、抱歉,因为你和我听说的印象相去太远,一时没有注意到。”

男子抱着纸堆站起来,再说了一次“抱歉”。

“您是……中禅寺先生的……”

“啊,是,嗳,请坐。”

男子将摆在对面椅子上的皮包抓过来,为茜腾出作为,但又弄掉了几张纸,于是又弯下身去。

侍者端着托盘送水来,伤脑筋地看着男子的动作,于是茜接下水杯,点了咖啡之后坐下。男子似乎总算安顿下来了。

“啊,我、我是中禅寺的朋友,叫多多良腾五郎。中禅寺有急事不能来,他托我过来,代他回答问题。他说我只要坐在这里,织作小姐就一定找得到……你怎么知道我是他的代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