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歧照 孤岛(第2/10页)



  中山公园里,有人扎起大型纸灯,看灯会,猜谜语。即使形式日益偷工减料,廉价粗糙,但仍是一个存在的节日内容。数十年后,正月十五,街上不再出现游灯队伍,也不再有手工制作材质原始工艺拙朴的灯笼。塑料和电池组成的假灯笼,代表了这个节日残存的最后一丝痕迹。电视里也许会播放一台歌颂赞美的晚会,专业娱乐人士载歌载舞,上演与此无关的虚假繁荣。它与人群最终脱离一切身体和情感的关系。

  一个人们不再为此付出行动、热情和愿望的节日,还是节日吗。当然不是,它只是空余的称谓。如同一个被啃蚀掉血肉空空荡荡的巨大骨架,里面不再有热情和生命力。如果没有个体的参与和存在感,任何仪式都将沦落为空虚和不真。

  彼时歧照,一年四季有诸多仪式和节日。元宵是隆重的全民性大狂欢,鼓乐杂耍,通宵歌舞,烛火通明,自不必说。清明,端午,重阳,中秋,七夕,花朝……这些传统节庆,都还在人的生活里起着重要的作用。

  这座城市的细节,文字记载的还有许多:

  凡是出售饮食的人,盘合器皿皆鲜净。车、担上的器具奇巧可爱。对食物滋味羹汤调制更不会草率忽略。即使是卖药卖卦之人也戴帽束带。沿街的乞丐也有规矩,过分懈怠的地方是众人不能允许的。士农工商,诸行百户,衣装有各自的讲究和本分。

  如果有外地新来邻居,会借给他们日用器具,送去汤茶,指点买卖。专门有一种角色担当的人,每日要在邻里间走动,为人送茶,询问相互情况。所以遇到凶、吉之事的人家,都来客盈门。

  那些大酒店,卖零酒的小酒店有三两次来过,就敢借给他们价值三五百两的银器。甚至贫困人家,若来店里传唤送酒,也用银器供送。通宵饮酒的,第二天才去把银器取回。酒店出借银器时的阔略大量,是天下未曾有过的。

  在酒馆里,哪怕只是一个人独自饮酒,所用的碗具也是银器。果子菜蔬,没有一样不精致清洁。

  凡是买东西不足一定的钱数,得到的也是这个钱数的东西。

  人们在日常生活的装饰里,讲究插花,焚香,点茶,挂画。

  ……

  这样的节物风流,人情和美,现在很难体会。银器的使用方式,可称之为真正的奢侈大方。这些仪式感对一个社会的作用影响深远,人们在日常生活得以获得各种来源的精神支持。独立,丰富,不孤立,个体与外界紧密相连,人尊重自然和天地,心有敬畏。有了敬畏,就有恭顺、谦逊、温柔和克制。也许物质不算发达,但人所能得到的情感和愉悦的源头,像一条浩荡大河,源源不断,稳定端庄。

  我因此经常想起一个问题,一个人与所置身的时代,可保持一种怎样的关系。

  如果他执意与世间保持距离,远离资讯,潮流,观点,不看报纸不看电视不听电台不与团体接触不参加公众活动,他是否能够与身处的时代脱离关系。答案,当然是否定。因为,他所住的房子美观便利与否,他吃到的食物干净健康与否,他的家庭关系和睦丰富与否,他的交际关系和谐或紧张,他的婚姻,工作,他的价值观念,他所受的教育,他的礼仪,琐碎到他所使用的器具用品,他所喝的水的品质,他对外表衣饰的审美……无不被时代所左右。

  第九十二章歧照。我们失去的

  微小个体对时代无足轻重,时代对个体来说,却具备摧毁、影响、重建的力量,这是时代的强势所在。它代表的是方向,影响个体生命具体的取向、观念、质量和模式。密不可分。

  平凡琐碎的形而下场景,通常能够反映形而上意识的状态:地铁里以电子游戏、武侠盗版书、手机新闻打发时间的人。设计丑陋材质廉价的普遍性日常用品。传播品里暴力、色情、金钱至上的价值倾向。建筑物虚张声势,华而不实。公众设施对细节和便利的忽略。日常生活对传统文化和习俗的疏远和放弃。西方奢侈品带来膨胀空洞的虚荣心,在潮流中的自我失落感。热衷娱乐,审美低劣,跟风盲从,以恶和荒诞引起瞩目。人际疏离,冷漠,自私,不信任。食物对数量化的追求而产生品质忧患,失去自然的滋味和芳香。城市热岛效应,季节缺乏细腻和清明的层次感……

  我们失去的,如何数算。

  新时代不是无所事事,不知置身何处。也不是闲息,空白,落寞,停顿。它的属性其实是剧盛,势利,冲动,炙热。快马加鞭,横冲直撞。它不是无聊。它是贫乏。这种贫乏,不是缺失物质和科技种种,而是与富足和强势的对照关系相联映衬。贫乏,是一种信仰缺失,在内心缺少公正有力的支撑,得以支撑人公正有力地生活,而不是麻木强韧地生存。政治,宗教,文化,理想,原本可以提供不同形式的信仰给人们,但它们在拆解过程中,被操纵形式解构本义,真正的力量因此被低估、质疑、扭曲和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