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庆长 一座消失的桥(第3/10页)



  为了让村庄富裕起来,需要修建公路,拆除占据地理重要位置的桥梁和建筑。它们因地制宜建造,一切做过缤密设想,也正因如此,终究成为开拓崭新前途无可避免的阻挡。这里从来都不是富裕之地。不同的是,贫穷可以是端庄自如。农夫渔耕,士人隐居,搭桥建屋,一切井然有序,天清地远。在失去了价值观支撑之后,贫穷所剩余的,就只有饥饿和不安全。只有野心和欲望。

  在现实触乎可及的物质利益面前,以及在岁月更替风雨飘摇中苟延残喘的一堆老祖宗遗物面前,家园可以是一堆新造崛起的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楼房,也可以是时间深处以对世间万物的审美和理解建立起来的精神系统。这是选择。人们会选择哪一种结果。前提来自他们认为哪一种更具备价值。选择结果是:瞻里留下的数十座完美无缺的古老拱桥,目前只剩余三座。一些村落传统结构宅院已被彻底拆除。或者说,有些村落已被摧毁无踪。

  庆长在硬席卧铺上度过一晚。车厢里弥漫熟睡中陌生人群居的气味。一种混浊而沉闷的热气,来自污脏衣物、密实行李、未经清洗的肌肤和躯体各自运转的代谢和循环。这是所有交通工具都会具备的气味。令人倦怠窒息,也令人放松自在。这是与她生命如影相形的气味。

  她从少女时期开始,就在不断远行。为恋爱,为逃离,为谋生,为工作。一次次踏上路途,走向不可知的远处。她不计算到达过哪些地方,如同从不数算在生命中出现过的他人。不断把过去甩掷在身后,义无反顾,一意孤行,这样才能大步向前行走。才能不被一种血肉深处的心灰意冷所牵绊和折磨。

  为了生活下去,她必须始终充满警惕。

  远远的。循着冬季干涸暴露出鹅卵石和岩石的宽大溪沟,她看到横跨两端峡谷,如同彩蛀般跃起的木拱廊桥。一个均衡而完美的弧形结构。难以轻易遇见的古老虹桥。庆长背着摄影包,在溪沟卵石上跌跌撞撞向它靠紧。她己徒步很久。在冬日旷野天色之下,独自趋向一座桥梁。

  此刻,它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是村庄现存的最古老的桥,观音阁桥。

  曾经存在过的在唐朝建起的锦度桥,在50年前的山洪暴发中,冲垮消失。锦度桥是地方志中所记载的,瞻里历史上最古老优美的一座桥。

  现在只能看到故纸堆里它被勾勒出来的结构形状。即使是相对年轻的观音阁桥,也在清朝经历重修。整座木拱廊桥采用虹桥结构。基本组合单元是8根杆件,纵向根,横向根,形成井字。受压磨擦的力量,使构件之间愈加紧密,因此不需要钉铆。这种简单而奇妙的原理,使整座桥坚固均衡。桥面上以粗木立柱顶起屋廊,青瓦铺顶。构件部分用红漆木质挡雨板封起,以免风雨损伤。整个桥体以稳重舒展的八字形式铺排开始。斜脊高高掠起,在空中划出清逸线条。这座老桥,与周围蔓延山峦、溪谷、村落、树林映衬,呈现出浑然一体的端正大气。

  冬日乡村萧条冷落,黑自分明。长久无人清理的岸边田径,堆满垃圾,荒凉灌木隐藏动物腐烂中的尸体。白色塑胶袋四处悬挂,像白絮一样侵占树枝、水渠、草丛、水面。田野里全无生机。只有桥头一株古树,枝娅蓬勃舒展,浓绿树冠如一把巨伞撑开,也许可以覆盖百人。她查过资料,这棵古樟的年龄已过千年。溪谷岸边,有一株腊梅,枝节盘错,开出淡黄色芳香花朵。

  曾经,夕阳西下中的牧童,骑在水牛背上吹响短笛。山边田地,绿色稻禾在风中如波浪起伏。收工的农夫陆续走向归家路途,孩童们在远处村口嬉戏,欢声笑语和袅袅炊烟一起,飘向空幽山谷。狗吠,鸟鸣,万物祥和,隐居的诗人此刻是否会磨墨铺纸,沏茶弹琴,感受昼夜交替的云光天影。人们建设起家园,一座座精美稳当的廊桥,用以乘凉,过河,避雨,祈祷,祭祀,嬉耍,休憩,远眺,约会,闲聊,对座…人世的情感和生存,所有深沉或者轻盈的时刻在一片土地上得着凭靠。

  现在这一切血肉交融荡然无存。劳动的人群,喂养的牲畜,旺盛的作物,被洗刷一空。没有声响,没有气息,没有热气,没有烟火。所有生活过的痕迹如云烟逝去,只余空芜。年轻人涌去热闹县城或更遥远的城市,村子里余留老人、妇女和孩子,多以麻将电视取乐。无人经营的田园,流露出沉沉死气。木头腐蚀。河流千涸。土地荒废。

  人世变迁。过往溃烂。一场巨大幻梦。村庄余留下一具残骸躯壳。古桥也许是它依旧苟延残喘的强壮心脏,但这颗心脏也即将被摘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