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无论何时,迎接生来也送去死别的医院总是热热闹闹。

病人的呻吟,家属的叹气,护士的手推车来来回回的滚轮轱辘声。

但输液室门前休息的小角落,却像是罩了个隔音的罩子,将外界的声音无限缩小,又将内在的声音尽数放大。

鹿照远短暂怔了怔,说:

“如果那时候我没有出去玩,没有被拐卖……”

“你那时候还是小孩子,出去玩本来就应该由父母陪伴,如果父母有事无法陪伴,就应该确保你不随意外出或有可靠的人照料。”

祝岚行说。

他看见了鹿照远的面色变化,那点儿怔怔变成了沉默,被鹿照远压在抿直的嘴角上。

任谁都知道当年无论哪件事,都怪不到鹿照远的头上,连鹿照远本人都知道。但有时亲近的人就有那种本事,矫作虚伪,颠倒黑白,还一副为了你好的模样来骗你。

祝岚行轻轻一哂。

这让他想起了一些令人厌倦的过去,但是还好……

他抬起手,轻轻揉了揉眼眶。

眼前依然明亮,没有那场事情之后另人绝望的漆黑。

还好,有鹿照远。

鹿照远确实是知道的,理性来讲,这件事怪不到他的身上;但他总也会想,如果那天没有出去玩,没有被人拐走,自己不会受苦,弟弟也许就不至于要面临这种险死还生的经历。

这些年来,他对父母的指责半是默认半是排斥,要说多难受,也没有。

小时候面对这些的惶恐和自我谴责,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实已经几乎淡去了。现在再回想,记忆最深刻的,不是自己,不是父母,不是弟弟。

而是救了自己的陌生哥哥。

被救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记得这位哥哥,白天的时候想,晚上睡觉了之后做梦也会想。

只要想到了对方,就连险些被拐卖这件事,都变得富于奇幻和冒险的色彩。

哪怕时间已经过了这么就,他现在压根不记得这个哥哥的模样面貌,但再想起这个人这件事,鹿照远沉郁的心情依然回复,他嘴角扯扯,露出个微笑,破了冰:

“我爸妈和我弟弟的事情没什么好聊的,说来说去就那个样。但有一件事,你肯定猜不到,当时救我的人不是父母不是警察……”

“……是个大哥哥?”

鹿照远都懵逼了,脱口就是:“你会算命?!”

这声音有点大,惹来前边路过的护士的死亡凝视。

小小年纪,就敢在医院搞封建迷信?!

祝岚行有点后悔自己的嘴快,老和学生在一起,他也变得咋咋呼呼,憋不住话了。

他清清喉咙:“猜的。”

为防鹿照远不相信,他还再补一句。

“我猜谜的运气一向很好。”

这话说完,祝岚行看鹿照远还是将信将疑,不过对方脸上似乎还琢磨出了些兴致来:“你还能猜到些别的吗?”

“什么别的?”

“那时候的情况,对方是怎么救我的。”鹿照远。

祝岚行打个太极,轻描淡写推出去:“这怎么猜得到?我又不真能掐会算。”

“我给你点提示,怎么样?”鹿照远却有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当时口鼻被捂,紧紧抱在怀中,救我的是一位大哥哥。当时大哥哥独身一人——”

祝岚行眼睫动了动。

压根不用猜,都是他曾经经历过的事情。

年少时候,这件事情还一度给他带来了些骄傲,被鹿照远一提起,又从久远的过去浮上来,恍惚有了清晰的印象。

***

应该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

十二年前,他刚刚十五岁,自寒假开始,开发出了钓鱼的爱好,从此每逢周末,都会去乡下的水库垂钓,不过那时父母生意正腾飞,总是忙碌,所以大多数的时间里,这种家庭活动都变成了他的司机载着他去,然后司机在车上听广播,他自己拿着钓桶和钓竿,在水库旁消磨一个下午。

那个下午收获还成,他提着半桶的鱼,心情舒畅地往回走,却在乡间的道路上,碰到了一行奇怪的人。

这群人是开着个面包车车回来的。

乡间的土路,狭窄又不够平整,面包车开得颠簸缓慢,车窗降下,祝岚行透过车窗,看见了坐在里头的四个人。

这四个人分别为三个大人一个小孩,大人两男一女,两个男的坐在第一排,女人抱着小孩坐在后边。

他们全带着黑色的口罩,活像刚刚集体重感冒或者集体毁容了,于是哪怕坐在车子里,也不得不遮着脸,免得影响到别人。

祝岚行心中觉得古怪,多看了两眼,看见女人怀中抱着的小孩。

小孩在哭。

一颗一颗眼泪从眼眶里啪嗒啪嗒掉下来,浸不入早就湿透了的口罩,于是顺着脸颊滑向耳朵和鬓发。

祝岚行看着车中的时候,妇女也看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