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石燕知道姚小萍说得对,如果不能让孩子过人的生活,那就干脆不要把它带到这世界上来。但她觉得现在已经晚了,因为她已经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了,虽然在她肚子里,但她的肚子在这个世界上,那孩子不也是在这个世界上吗?

  她不相信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完全不懂事,完全不知道痛苦的,她觉得她的孩子聪明得很,什么都懂,跟她心连着心。每次她哭的时候,孩子就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不愿意给她增添忧愁一样;每次她生气的时候,孩子就会猛踢她几下,好像在提醒她:制怒!制怒!怒气伤肝;每次她担心孩子有什么意外的时候,孩子就会连续动几动,好像在告诉她:别担心,我好着呢;每次她跟孩子“抵架”的时候,只要她在心里对孩子说“宝宝,累了吧?换个手手”,孩子就换个手手,在另一个地方鼓起包来。

  她没做过流产,关于流产的事都是听姚小萍她们说的。听说四十五天之内的胎儿,是先用什么把胎儿打碎,然后用负压吸出来;三四个月的,是往你子宫里放个装水的塑料袋,骗你的子宫,让它以为孩子够大了,于是产生宫缩,把孩子挤出来;再大点,就可以催产生下来了,跟正规生孩子一样,你一样阵痛,一样鸡喊鸭叫,一样坐月子,但孩子不会给你带回家去养,而是由医院“处置”了。

  像她现在这样的,肯定是催产。

  那就是说,她的孩子是“生”出来的,而不是“流”出来的,也不是“刮”出来的,生出来的孩子是不是能呼吸了呢?她想应该是的。如果孩子能呼吸,那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能感受一切了吗?只是不会说话,不能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不能抗议这个世界对它做的一切,不能请求谁来保护它,但那并不等于孩子不能感受痛苦。

  她不可扼止地想知道医院将会怎样“处置”她那被催产出来的孩子,也许瞒着她,血淋淋地拿去做试验?她的孩子被解剖刀切割的时候,难道不痛吗?也许他们在解剖前就把它弄死了?怎样弄死呢?捂住它的口鼻,还是给他打什么致命的针?她不敢沿着这条路往下想,只祈祷医院不会把她的孩子拿去做实验。

  但如果他们把孩子丢垃圾桶里,不也很残酷吗?那样不管不顾地一丢,不把孩子砸死了?即便不砸死,不也砸得很痛吗?孩子憋屈地呆在垃圾桶里,不是很可怜吗?她一想到她的孩子将被丢到一个她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去,她就仿佛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小婴孩,躺在乱山岗子上,一群眼里泛着绿光的饿狼正一步一步逼近孩子,孩子用它仅存的力量向她呼救……

  她不寒而栗,痛哭到气都换不过来。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少,只知道她的泪终于流干了,眼里只剩下复仇的火焰。她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保不住的了,但她也没想过丢卒保车的事,她绝不会让她的孩子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乱山岗上哭泣,而自己苟且偷生地活下去。活不成,就都不活了。她想象不出如果她做掉了孩子,保住了工作,她今后的日子又有什么意义,她心里永远都会回响着孩子凄厉的呼救声。

  现在她只想复仇,为她的孩子复仇,谁弄得她的孩子活不成的,她就向谁复仇。但她想来想去,也只想出卓越这一个恶人,其它的人,都是在执行政策,都是没办法。只有卓越,是在公报私仇,打着端正党风的旗号,干着谋害人命的勾当。

  她真的考虑起变恶鬼的事儿来了,变了恶鬼,就可以咬死卓越而不犯法。但她发现这也不是一条容易的路,她怎么能担保自己死了就一定是变恶鬼,而不是变一个被恶鬼们欺负的善鬼?难道阴间就是什么清明公正的地方吗?还不是一样污浊腐败!仍然是卓越这样的恶鬼占上风,仗着手里有权,为所欲为。

  她觉得对卓越最好的惩罚就是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后让卓越发现孩子的确是他的,让悔恨折磨他一辈子。但她仔细想了一下,又觉得这也没什么把握,卓越那种人,即便知道自己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也未必会受良心折磨。他根本就没良心,又怎么会受良心责备呢?即便他的良心还没给狗吃掉,他也不会受良心责备,因为他从来就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事,什么都是怪罪在别人头上,不光嘴里是这样说,他连心里都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会怪罪得那么理直气壮。到时候他肯定是责怪黄海不该寄那本书来,或者怪她没告诉他真相,或者怪那个医生骗了他,那样他就丝毫不受良心责备,每晚可以高枕无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