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想到黄海可能被人暗算了,石燕就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闻一多、李公朴被国民党特务暗算的事,她脑海里就浮现出一个典型的特务形象,头上戴个鸭舌帽,鼻梁上架副墨镜,手指间夹着一支烟,跟踪在黄海身后,一直跟到离“五花肉”那破烂工棚不远的地方,确定四周无人可以作证了,那特务就把烟头朝地上一扔,用穿着皮鞋的脚狠狠捻碎,然后就掏出枪,对准黄海砰砰几枪。

  石燕把自己想得脊背发凉,只好安慰自己:现在是和平时期,又没有国民党特务,怎么还会有暗算的事呢?但她又跟自己争论说:和平时期就没人搞暗算了?难道暗算是国民党特务的专利?她想起她爸爸说过,“特务”其实就是“特殊任务”的意思,哪个党都有“特殊任务”,所以都有执行特殊任务的人,也就都有“特务”。即便我们党真的没特务,但煤矿领导就不兴培养几个特务了?

  现在她连自身的安全也担心起来了,如果煤矿领导真的不想让这事传出去,恐怕会连她也一同捎上,因为她也参与了这次采访,虽然她根本没看见那封信的底稿,但煤矿领导那伙人怎么知道这一点呢?还不是以为她既然也去了“五花肉”家,肯定是什么都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真是冤枉,一点都不知情,却被人当作“知情人”来暗算,她恨不得提着个锣到街上去吆喝一番:“我不是知情人,我没看过‘五花肉’的底稿,我不知道矿难是不是煤矿领导的责任”,或者直接跑到煤矿领导那里去说自己不知情?那煤矿领导会不会认为她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说来说去,这都怪黄海,千里迢迢的,怎么想到跑这里来惹这个麻烦?但她马上想到这事还是她自己挑起来的,如果她不在信里描述D市煤矿工人和钢厂工人的恶劣生活环境,黄海怎么会想起跑这里来采访?

  这下糟了,钢厂和煤矿的领导肯定都知道是她提供线索的了,说不定他们现在正在找机会整治她一下,可能碍于她住在师院宿舍里,人太多,下不了手,才让她活到今天。她越想越怕,连课都不敢去上了,逃了课,就待在寝室里。

  但她在寝室只呆了一节课,就决定还是去上课,因为她意识到一个人待在寝室里更危险,如果有个人潜入她们寝室楼,躲在厕所里,或者就躲在她们寝室里,等别人都上课去了,那人跳出来杀了她,不是易如反掌吗?她武断地认为那个杀手一定是一个男人,于是就更加惊慌,怕他不仅要杀她,还会污辱她,那好像更糟糕。如果只是杀了她,说不定死后还会被人当作英雄纪念,至少算个无辜死者。但是如果死前还被那人污辱了,那传扬出去,英雄就没得当了(你见过哪个女英雄被人污辱了的?),不光她脸上没光,连她家里人脸上都没光。

  于是她又跑到教室去上课,想跟大家混在一起,使那个暗算者难以下手。但她上课也上不安心,就像座位上有钉子锥她一样,坐在那里度日如年。

  课间的时候,姚小萍跑过来跟她说话,结果她心不在焉,惊惊慌慌的,激发了姚小萍的好奇,一再追问是怎么回事。她心里太害怕了,太六神无主了,只想有个人能帮她拿个主意,便决定把这事告诉姚小萍,万一遭了暗算也有个人知道是谁下的手。她小声说:“这个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千万别对任何人讲……”

  姚小萍抱怨说:“你怎么这么说?我什么时候把你的事对人讲了?你别看我这个人消息灵通,但我从来不传话,这么多人都信任我,唯独你不信任?”

  石燕想想也是,如果姚小萍爱传话,别人就不会把自己的秘密托付给她了。她犹豫了一下,说:“不是我不信任你,是这件事实在是……太严重了……所以我先给你打个招呼,你能保证不告诉别人——我就告诉你。”

  “我保证不会告诉别人。”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你在餐馆看见过的我的那个同学吧?”

  “就是脸上有个大坑的那个?”

  石燕心里一抽,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脸上有个大坑”好像比直接说“长得丑”还难听,因为说“长得丑”还比较模糊,人们还不知道怎么个丑法,脑海里出现的顶多是个五官不那么漂亮的形象。但说“脸上有个大坑”,就把黄海的丑具体化了,叫人触目惊心。但她没法反驳,因为黄海的左脸上的确是有个……大坑,说准确点,应该说黄海的左脸就是一个“大坑”,因为他的左脸比右脸低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