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10

  第二天,岑今就跟妈妈一起回到了家,自己乘公车回来的。本来军代表说要来接妈妈,但那时交通不方便,单位上没小车,军代表要来接,也只能是用自行车带或者用板车拖,所以妈妈没同意,自己带着女儿回到了家。

  自那以后,妈妈就把岑今当成一个大人来对待,什么事都告诉她,跟她商量,她也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十倍一样,总是像个小大人一样,安慰妈妈:“妈妈别怕,你看我就不怕。”“妈妈别哭,你看我就不哭。”

  她从妈妈口里知道爸爸第二天也出院了,还是住在工会办公室里,但对他的批斗升级了,经常是通宵达旦,车轮战术,要他交代他内心深处反党反人民的思想,因为他以自杀的方式来对抗人民民主专政,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说明他心里对党对人民怀有深仇大恨。

  但爸爸总是一声不吭,问急了就说:“这跟党跟人民无关,我自杀是因为我觉得对不起我的妻子和女儿。”

  “收起你那套资产阶级温情脉脉的假面具!”

  爸爸就沉默了,像只石狮子,一言不发。

  有一天晚上,妈妈很晚才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告诉她:“他们打你爸爸了!还用绳子把他吊在梁上。那个姓周的还对人吹嘘,说我只把他两手往背后一拧,把他两个拇指拴在一起,往梁上一拉,他就昏死过去了。”

  她吓得哭起来,妈妈呵斥她说:“你这么爱哭,我以后什么话都不敢告诉你了。”

  她连忙去擦眼泪,但擦也擦不完,刚擦掉一些,另一些又流出来了。

  妈妈说:“那个姓周的叫周友禄,记住这个人,他打过你爸爸,吊过你爸爸。但现在不能对人说这话,懂不懂?不然他们会说我教你记变天账的。”

  她点点头。

  妈妈拉起她:“走,我们去找军代表,让他管管他手下那些人。”

  妈妈带着她来到军代表家,敲了门,卫国把门打开,对里屋嚷道:“爸爸,是陶阿姨。”

  军代表马上出来了,请她们进去。

  妈妈说:“我想向你反映一个情况。”

  “进来,进来,到屋里说,外面有蚊子。”

  妈妈牵着她进了军代表家的外间,军代表说:“陶老师,我们到里屋说话,这里是厨房,乱糟糟的。”

  “我就在这里说。”

  “那卫国,来把今今带你屋里玩。”

  “她不爱跟男孩子玩。”

  她立即声明:“我爱跟卫国哥哥玩。”

  妈妈白了她一眼,放开了她的手。她跟卫国进了另一间屋,挺整洁的,摆着一张单人床,床上是军色的垫单。卫国把他的玻璃珠子拿出来给她玩,自己站在门边听外面说话。

  她也跟过去,听见妈妈说:“军代表,毛主席亲自为革命军人制定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每一个军人都应该坚决执行,对不对?”

  “对。老百姓也应该坚决执行。”

  “但有的军人就违反了这一条。”

  “陶老师,请你明说了,究竟是谁违反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违反了哪一条?”

  “周友禄,他违反了第五条,‘不打人骂人’。”

  “他打谁了?”

  “他打岑之了。”

  “你听谁说的?”

  “你不管我听谁说的,你只说你管不管。”

  “当然要管,但我要先调查落实。”

  “行,只要你承认管就行。今今,我们走吧。”

  她还没跟卫国玩呢,就被妈妈拉回了家。妈妈告诉她:“我告诉军代表了,看他管不管,如果他不管的话——”

  后来,就没再听说谁打爸爸了。

  但妈妈从那次昏厥摔倒后,就落下了一个头晕的毛病,经常会无缘无故地失去知觉,倒在地上,有时过一会就恢复了知觉,啥事没有了,但有时会连续头晕好几天,躺在床上不能起来。

  妈妈最怕上厕所时晕倒在地,怕裤子都没拉好,就人事不醒了,或者更糟糕,正拉着呢,就晕倒在厕坑上了,所以妈妈上厕所时总是带上岑今。她见妈妈现在成了玻璃人儿,越发觉得自己肩上担子沉重,只要有可能,就寸步不离守着妈妈,照顾妈妈。

  军代表打听到一个治头晕的方子,天麻炖母鸡,听说吃一次就能治断根。但那时很难买到鸡,更不用说母鸡了。不知道军代表从哪里搞来一只母鸡,还搞到一些天麻,亲自在家炖了,端到她家来,给她妈妈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