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

映上意想不到画面的瞳孔收缩,刹那间,周身皆被刀剑穿破的男人神色巨变。

喉中再度涌上充斥着腥味的血,一下子压过了下意识欲要脱口的字音,让那句话到底没能说出。

他的心神直到此时还没有受到最大的冲撞,不过是冷不防大受震惊而已。

被血海浇灌成赤色泥沼的大地如今荡然变色,汹涌浮出的那一层“淤泥”并不是单纯的污泥,而是由数不胜数的骸骨一层层铺满,不断堆积而成。

同是赤红的天空紧迫向下压来,似是在内部不安攒动的血雨将至。

这是多么可怖的画面。

这是多么疯狂的情景。

明明身在人间,却呈现出地狱之景。

避无可避,出入无门。只要来到了这里,就等同于深陷入一个彻底封闭的空间,只能独自面对——

面对这重重叠叠、宛如怒涛般向渺小之人压覆而来的尸山血海。

“呲啦——”

伴随着一声脆响,埃利克的衣角被极致干枯的数双手齐齐撕裂。

有着属于“他”子民的面孔的尸骸,宛若从地底艰难爬出的枯骨。

他们没有清明的意识,只是坚持地、狰狞地、不顾一切地伸长手臂,伸向他们唯一的“王”。

撕碎了最能轻松触碰的衣角,这无数双枯瘦之手伴随着无助的嘶吼,开始试图勾住男人的长靴。

并且还想向上,死不肯放手地拉住他的腿,扣住他身上能被绊住的一切地方,将他往下撕扯……

没错。

这一副堪比真实地狱的情景,竟在此时此地发生。

埃利克本该有所行动。

以他的性格,是万不能容忍自己被如此肮脏的东西贴到身上来,拼命拉扯,还是以要把他拖进“地狱”的狂妄架势。

可他直到双腿被腐朽骸骨没过,重重如晃眼虚影的干骨袭上腰间,还在继续往上抓扯——仍旧没有任何举动。

被惊吓到了?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猜测。

即使几乎快要被淹没,还陷在极深伤口中的种种刀箭也被拉扯,引得血液飞溅,男人的身影也没有半分摇晃。

他的背脊似苍松般坚硬挺直,头微昂起,被几许阴影覆盖的面部轮廓出奇地冷硬。

这些代表已逝之人的尸骸没有意识,所作所为仅凭本能,可它们,还会发出声音。

就是那时时灌入耳中的嘶吼。

如若有他人在此,能听到的嘶吼只是毫无意义可言的单纯的嚎叫,也不过是声势大而已。

然而,同样的声音落在身陷于此的男人耳中,却多出了另一种韵调。

比痛苦的发泄要多一分哀婉。

比绝望的痛述要多一分不甘。

埃利克极其神奇地听懂了毫无规律的嘶吼所蕴含的意义。

果然是一段控述,也果然是一段祈求,呼唤,悲鸣。

即使早已死去,逝者执念极深的灵魂也要执着地向他靠近。

到底是多么深刻不可磨灭的执念,才能驱使麻木的尸骸发出如此决绝执拗的声音?

他们“说”,王啊,您不能离开。

他们“说”,王啊,正是因为您的任性,才让……覆灭。

【您不能离开。】

高高抬起,重重落下,第一个拽紧男人胸前衣物的这只手臂五指褪去皮肉,只余花白的指骨。

面上也是骷髅模样的尸骸这么说着,漆黑的眼洞透出森森幽暗。

【我们的……,本无法存在的梦想之乡,是因为您而诞生。】

【您将美好与幸福带给我们,您是我们的守护者,最敬爱的王啊。】

【可是,可是!】

所有的骸骨齐齐发出悲鸣,声浪重叠到一起,带来的疼痛远比刺入身体的无数利刃更甚。

【您离开了我们。】

【您抛弃了我们。】

【也是您……】

埃利克听得最为清晰的,就是这一句话。

数千年前的尸骸告诉他,是他“杀死”了他们。

虽然不是亲手杀死,却与亲自动手无异。

因为,身为一国之主的男人自私而任性。

他抛弃了处于危难中的国家和子民离开,让身后岌岌可危的高楼轰然坍塌,所有人为此而丧命。

这一切不是空口无凭,都有证明。

能让埃利克完全信服的证明,绝不是来自他人之口眼中所见,而是必然是真实的,他自己的记忆。

到如今,他关于最终末路的记忆,虽未完全恢复,但也已经恢复了大半了。

属于他的东西不会骗人,真相就是如此。

埃利克想起来了,他的确是为了某个“预言”而回到过去,建立了一个国家。

起初是抱着一点戏谑的心思,没有多上心,可到了后来,他便没法脱身了。

与在“梦”中得到的感触完全相同。

这个国家没有军队,没有强制要求去遵循的规则和信仰,人民亲如一家,即使是国王与平民之间也毫无隔阂,随便都能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