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随着死亡的临近。许河越来越着急去完成他的书。

无论许青舟在不在医院,他都会挣扎着爬起来,用医院病床自带的小桌板,颤颤巍巍的写手稿。他的字迹越来越凌乱。这使许青舟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去分辨、猜测文字的内容。

厚厚的一沓稿子,有时候连顺序也是乱的。许河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然后交给许青舟事后去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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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青舟在整理许河手稿的时候,终于见到了陆启的名字。

“我这一生,有两个最得意的学生。一个是我的儿子许青舟。还有一个,就是陆启。”

“陆启与小舟不同。他是天才,陆启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天才。”

“没能眼看着他展翅高飞,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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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河从未流露出过对陆启之事的任何悔意。

在陆启死后,他依然照常的上课,讲学。班里的学生跳楼自杀,整个学校里流言飞语四起。可是唯有许河,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依然每天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于是人们给许河冠上了古板、冷漠、不近人情、顽固不化的标签。可是只有许河自己知道,他是后悔的。

那种悔意每天折磨在许河心里。他私自扣下陆启的遗书、作业本、没能颁发出去的奖状,像是想用这些来纪念那个学生似的,可是这些东西,许河自己却不敢看。他甚至听不得陆启的名字。

在陆启死后的十六年中,许河身体的健康状况每日愈下。

除了他身体本身的原因之外,或许也与这份压抑在心底,无法排解的懊悔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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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面上的自己更加凌乱。不断涂改的痕迹与用手蹭脏的墨水污痕,仿佛昭示着书写者的纠葛。许青舟略过了大段他觉得无关紧要,自己也看得不是很懂的内容。

许河终于有一页,提到了自己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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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动乱年代长大的人,我的父母也是高级知识分子。”

“他们耿直、倔强、仗义执言、宁折不弯。因为这种性格,他们公开宣说邓吴廖的文章没有错误,所以也因为这件事情,遭到了批斗。

“那时候我十来岁,跟在父母身边,随他们一同进了牢狱。”

“我的父母是死在牢里的,我眼看着他们被摧残的不成人形。而我,也在被折磨着。”

“——那是最黑暗的时代、也是最混乱的年代。”

“就是在那时,我的身体受了伤。常人无法理解那种痛疼,而那个年代的医疗条件也不好。身体的创伤,成为了我此后人生中,心底最自卑、最痛苦、也最无助的一部分。”

“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恐怕别人因此看不起我。我小时候起,骨子里就有一种教书先生的执拗。我研习历史,最崇拜的也是名留青史的文臣或诗人。而佞臣宦官,是为我所不齿的。偏偏自己遭此罪刑。”

“在随后数十年中,此事成为我根深蒂固的心结。我曾经多次尝试手术修复,却都徒劳无用。反而因为不断手术,导致创处极易被炎症感染。反反复复的泌尿炎症,最终牵连到了我的肾脏。”

“每次小解时,都似有痛处。此种疼痛不断在提醒我。”

“省我残缺、省我无用、省我有失尊严。省我以男子身份,却不全人事,无以留下子孙,续我祖辈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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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青舟闭上眼睛。他用手盖着眼皮,揉了揉自己干涩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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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我无法留下子孙,所以从业之后,我便选择继承父母的志向,成为一名教师,教书育人。”

“丁卯年十月,我的学生向娟从火车站回来。她衣着褴褛,形容憔悴。怀中紧紧抱了一个婴儿。她问我:许老师,你之前说帮我……还作数吗?”

“那时,我出于自己的私欲,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继承我的意志,以弥补我人生之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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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青舟将台灯调暗了一些,趴在桌子上。

或许是有好几天再没吃药的缘故,不在摄入镇定剂,便让连他简单的“安眠”也无法做到。

他闭上眼睛,明明已经非常困倦,可还是思维混乱着,一直睡不着。

然后他突然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他的母亲还活着。只不过在这个家里,她好像总是低人一等,永远唯唯诺诺的谨言慎行。许河不是一个十分暴怒的父亲。他很严格,但在严格之外,大多数时候他还是和蔼的。

即使这样,母亲仍然总会在他耳边小心翼翼的叮嘱:小舟,要听爸爸的话。

不要忤逆父亲,不要触怒他。爸爸对你很好,小舟,要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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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时候的画面零零碎碎地闪现在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