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画卷

前不久东京鼎鼎有名的盗贼被捕,据说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要有一根棍子,就能有多远跑多远。将那根棍子在身子前边探出,无论在农田还是其他地方都能像盲人一样无阻前进。

我读到这则新闻的时候,不禁感到一阵清爽的战栗。

黑暗!置身其中什么都看不到。更深的黑暗以永不休止的波动的形式时时刻刻压迫着周围。这样的情况下连思考都无法进行,怎么可能踏入一个不知道有什么的地方呢?当然我们只能一点点挪步前行。然而,那是饱含苦涩、不安和恐怖的一步。为了勇敢地迈出那一步,我们必须要召唤恶魔,赤脚踩在蓟草上!对于绝望的热情是必不可少的。

可是如果我们在黑暗之中抛弃了那样的意志,那么就会有深刻的安心感将我们包围。要想感受这样的心情,只须回想起在都市里经历过的停电的场景。停电后的屋子里漆黑一片,起初会产生一种无法言说的不愉快。但是想要稍微转换心情、放松精神的时候,那黑暗就会变成灯光下绝对无法享受到的清爽的安宁。

在深邃的黑暗中感受到的这份安宁到底意味着什么?此时此刻所有人都看不到我——此时此刻我和巨大的黑暗融为一体——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山里的疗养地。我知道,就是在那里我爱上了黑暗。山谷对面的枯萱山白天看上去十分活泼,看上去有金色兔子在那里嬉戏;而一到了晚上,那里就变得黑咕隆咚,令人胆寒。白天不曾注意的树木以奇怪的形状耸入云霄;夜里去的时候则必须要提灯笼。满月之夜意味着不需要提灯笼。

——这些发现是从都市不经意间进入山间后了解黑暗的第一阶段。

我乐于驱身前往黑暗。站在溪边高大的椎树下,眺望遥远的城市里孤单的街灯。没有比从深邃的黑暗中眺望远方的渺小光芒更令人感伤的事了。我知道,那些光芒远道而来,给身处黑暗中的我的和服渲染了一丝光辉。此外,在某个地方向溪的黑暗扔石子。黑暗中有一棵柚子树。石子撞开叶子着陆在断崖上。不一会儿就会有芳香的柚子气息升腾而来。

这些和身处疗养地的孤独分不开。有时乘坐去海岬港町的汽车,故意在黄昏的山顶把自己遗弃。看着深深的溪谷没入黑暗之中。夜色渐浓,漆黑的群山山脊看上去就好像古老地球的骨骼。它们在不知我的存在的情况下说话了。

“喂,我们必须要这么做到什么时候啊?”

我回想起疗养地的一条漆黑的路。那是从溪水下游的一家旅馆通往我投宿的上游旅馆的归路。沿着小溪,是一段缓缓的上坡路。那附近好像有三四个住宅区。那条路只设有极其稀疏的路灯,少到现在都能数得出。第一盏路灯位于从旅馆走上那条路的地方。夏天的时候,路灯附近会汇聚很多小飞虫。还有一只青蛙,总是把身子紧紧地贴着路灯下面的电线杆。过一会儿,它就会把后肢弯曲成奇怪的姿势,搔弄着后背,可能是从路灯上掉落下来的小虫子粘在了身上。它看起来有些烦躁。我经常在那里驻足观察它。夜深后无比寂静地凝视。

走上一会儿,就会有一座桥。站在桥上,向小溪上的上游望去,漆黑的山遮住了天空。山腰上有一盏路灯,那光亮莫名地唤起了恐惧。感觉上,像有人在敲打铜锣和镲片。我每次经过那座桥的时候,眼睛都会下意识地故意不看那里。

向下游的方向望去,溪中水流湍急的地方发出哗哗的激荡声。那里即使身处黑暗,也呈现出一道白色,像尾巴一样越来越细,最后消失在下游的黑暗中。溪岸的杉树林里,有座烧炭的小屋,白色的烟在山间的黑暗中袅袅升起。难闻的烟有时会飘散到街道上,所以街道上会有那种树脂的臭味,还有白天马车驶过后的气味残留。

过了桥,路沿着溪水向上延伸。左侧是溪崖,右侧是山崖。道路前方有白色的路灯,那里是一家旅馆的后门,可以直接抵达那里。在黑暗中什么都不思考。因为前方路上的白色电灯和缓缓的上坡路,这些都是身体被赋予的工作。向着白色电灯走去,我总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在中途停下。呼吸困难,就必须站着一动不动。看上去好像无所事事的人在路边呆呆地望着田野。过一会儿再接着迈出步子。

街道从那里向右转。溪边有一棵高大的椎树,形成了巨大的黑洞。站在树下仰头看去,就像一个又深又大的洞窟。洞穴深处还有猫头鹰的叫声。道路两旁有小字(1),从那里透出的光映照着竹丛,呈现出白色的光芒。竹子是树木中最容易感应到光的。山里到处矗立着竹丛,它们在黑暗中也让所在之处发出微弱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