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皇座怪物(第3/6页)

穆宗嘿嘿笑道:“可我怎么能不做这个皇帝呢?从小到大,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在对我说,我是太宗皇帝的儿子,这个皇位本来就是属于我的,我一定要夺回来!所以我就去夺了,我以为我得到皇位之后,我会开心一些。可是没有!皇位没办法让我更开心,也没让我过得比以前更好!一切都没有变,甚至变得更糟了。”他自暴自弃地吼着,“我是大辽天子了,可我依然是个废人!废人!你知道吗?”

罨撒葛跪倒在地,哽咽道:“大哥!”

穆宗冷笑,举着酒壶向口中倒酒,他倒得极快,快到不及下咽,快到犯咳不止,他边咳边笑:“你知道吗,每次思温拿朝政上的事来问我,每次我听到宋国又想北伐了,汉国又来要救援了,国库开销不够了,征税征不上来了……这些东西我听了头就会炸开,我会害怕,我会不知所措,我就想逃离。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应对才是对的,才不会被他们指着鼻子骂愚蠢,骂祸国殃民。我怎么决断,都是错的,都是错的!我,呵呵,我只能用杀人让他们闭嘴,我只有在喝酒的时候才会开心,你明白吗?你明白吗?”他扔下酒壶,摇着罨撒葛的肩头大吼。

罨撒葛紧紧抱住他的膝盖:“大哥!可您毕竟是大辽天子,整个大辽都是您的。您如今已经不用再顾忌他们想什么了,为何不振作起来?”

穆宗摇摇头,叹息:“振作不起来了,我身上……”他拍了拍自己,嘿嘿笑道,“我整个人,已经掉到泥沼里,臭了、烂了,起不来了,就这么喝、喝、喝……喝到死为止!”

他又低头笑着拍了拍罨撒葛的脸:“有朝一日等你坐上我这个位置,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喝酒了!因为除了喝酒,我已经没有别的事好做了。”他呵呵笑着,指了指龙椅,“你说,皇位是什么呢?它就是一个妖物,呵呵,靠近那个皇位的,人坐上去,或者坐不上去,都会成为怪物,怪物。”

他跌坐在毡子上,又灌了一口酒,莫名地,许多往事涌上心头。他小时候是很心软很胆小的,走出帐篷连小羊都能够拿角欺负他,姐姐吕不古常常跑来赶跑小羊,叹道:“我的小述律啊,你不可以这么软弱的。”

后来父亲当了皇帝,后来父亲要南征,后来祖母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可怕。

在他童年的印象里,祖母述律太后是个连走路的声音都能够让他发抖的人。她不喜欢他的软弱,不喜欢他父亲太宗在汉化问题上与她渐渐背离。他有畏女之症,她只会给他一群宫女教他去征服;他头一次打仗看到血流成河的场景吓晕了过去,她却只会怪他软弱无能。她扔给他一把刀子,让他去杀人,不杀,就不配姓耶律,不配当皇族,不配当她的孙子。

他拿着刀,去杀人了,头一次杀人,他吓尿了,那一个月天天从噩梦中吓醒。在祖母眼中,他只是那个胆小没用的孙子,哪怕他是太宗长子,她仍然越过他,立了叔叔李胡为皇太弟。

祖母是他人生中第一个噩梦,不管过了多少年,仍然能够让他在梦中吓尿。在祖母面前,他连反抗的心都没有。直到世宗继位,那个高高在上的神魔之像,忽然就塌了,塌得这么忽然,塌得让他愤怒和无措。

然后,仿佛所有的人都在同他说,皇位是他的,他应该争回来。而他,也不甘心向那个并不聪明的堂兄就这么俯首称臣。或许他不如世宗的胆子大,可是从小到大,世宗都不如他聪明。

于是就有了祥古山之变,就在最接近皇位的那一刹那,谁也不知道,他内心的胆怯令他当时在重大的压力和恐惧下,近乎崩溃。是他饮了半袋烈酒,才有胆子面对着皇座底下这一群豺狼虎豹。

然后,他的人生,就离不开酒和杀戮了。

有时候午夜梦回,他会觉得,现在的自己,到底是个活人,还是个怪物?原来那个连小羊都不敢伤害的耶律璟,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有时候他看到花,也还会不忍折下;看到受伤的小鹿,也会亲手去包扎;甚至连脚边的一只小虫,他也会不让侍者去伤害,而是自己轻轻拈起,放到一边去。那些也是生命,不是吗?他毁灭了许多生命,可他也希望,有些生命,是他可以放过的。

他提着酒,看着眼前一脸担忧的弟弟,忽然笑了:“罨撒葛啊,你现在还是好好的,好好的。多好,我告诉你啊,你要赶快,赶快……”

罨撒葛怔怔地问:“赶快什么?”

穆宗呵呵笑道:“再娶一房妻子,生下儿子,过正常人的日子……我们太宗一系的血脉,都靠你了。”

他说着,站起来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向寝殿行去,嘴里却哼着草原牧歌:“家住云沙里,牛羊遍草地,春来草色浓,芍药相间红。大儿牵车小儿舞,但驰草原绿浪里。一春浪荡不归家,自有穹庐障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