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梦回(5)

菡玉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宫室中,轩榭华美。她身上只盖了薄薄一层锦被,被下身子未着寸缕。

屋内有奇异淡雅的熏香,氤氲缭绕。她识得那香味,那是每次师父为她塑形时惯点的,有凝神固魄之效,为了让她与新身体融合得更好。

她慢慢地回忆起来。广平王挥军东进再取洛阳,在陕郡直面对阵安庆绪十万主力。她冲入敌军阵中,身陷重围,被乱刀砍中,而后便失去了知觉。

围攻她的人大约有三四十个,那么多刀落下来,想必都砍成肉泥了,难怪只能重塑形体。

她已经这样“死”过很多次,每次都是相似的死法。那些刀剑一齐向她袭来,有时肢体被切开时仍有意识,她忍不住会想,他临终前最后一刻的恐惧、痛苦、无奈、不甘,她是否也能感同身受。

然而并不能。她知道自己死不了,短暂昏迷一段时日,师父或师兄总会再把她救醒。

她躺在榻上没有动。梦里的情景犹自历历在目,那么真实,触手可及,仿佛那才是亲身经历,而两军对垒战场阵亡只是南柯一梦。

她仔细回忆着梦里的种种细节,分明就是重复了她一年多来的行迹历闻。正是因为都是自己经历过的,才觉得如此真实。

只有少许的细节有所偏差。

大和关那次遇险,是他救了她吗?

并不是。她被利剑穿胸而过,叛军以为她死了,丢弃在野外,随后被赶来收复大和关的将士所救。叛军也没有被妖异邪祟所惑自相残杀,而是被官军剿灭。

凤翔元帅府的树影憧憧,是他在窗外悄然接近吗?

也不是。真的是奸细刺客,被她察觉,然后落网了。

宣阳坊的废墟里,他当真为她捡起遗失的玉佩挂于廊下,暗示他的存在吗?

没有。捡到了玉佩是真的,遇见明珠也是真的,玉佩丝线断裂遗落在地,是明珠心细发现的。

入蜀迎接上皇还京,途经马嵬驿,陈玄礼突发急病,是他作祟报复吗?

仍然不是。太医诊断陈玄礼就是年老中风,后来几乎治愈了,只落下腿脚不便的毛病。

而那些不一样的细节,恰恰是最重要的。

最后他当然也没有现身与她相见。梦有多美,醒来后就有多残酷。

幽冥鬼神,多么虚幻而又无望的希冀。

枕边依稀还有睡梦中留下的泪痕。悲伤就像漩涡,那样容易沉溺,每每愈沉愈深无法自拔,醒来枕间都是漩涡里淋漓的水迹。

她回想起梦里所见他的模样,漆黑遮面的斗篷,沙哑干涩的嗓音,这分明是卓月的形貌,被她一厢情愿地错乱嫁接到他身上。

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是她曾经爱恋过的人,因为一支玉笛的牵连,梦里才会将他们合二为一。

然而他们那么不同。舍却自己性命倒转时间、挽救山河苍生这种事,杨昭不但会嗤之以鼻,还会猜疑他另有私心。

可惜她还是辜负了他的期望,什么都没能改变。卓月牺牲唯一的作用,也就是成全了她和杨昭罢了。

有时她忍不住会想,她这样费劲力气回到十六年前,浮沉挣扎,到底有什么意义?

爹娘还是死了,小玉还是成孤儿了,安禄山还是造反了,大唐还是败落了。

就连杨昭,他也还是如她预知的那样死在马嵬驿了。

十六年已过大半,最后留给她的,竟只有满身落寞情伤。

早知如此,何必让卓兄牺牲性命?如果今后再遇到他,一定不会让他这么做,不要欠他了。

门外传来脚步轻声,然后有女子轻轻唤道:“先生。”

是明珠,她所称的先生则应当是李泌。

李泌问:“她醒了么?”

明珠答道:“方才过来还没醒,我就先去厨下熬了点粥。”

李泌应了一声。明珠又道:“先生请留步,明珠有个不情之请。”

李泌道:“但说无妨。”

明珠道:“听说先生在长安时就对陛下许下高志,收复东都后即辞官回归山林。如今东都已定,不知先生可有回山打算?”

李泌似乎对她所提之事略感惊讶:“为何问起这个?”

明珠道:“我只是希望……少卿能早日离开这战乱是非之地。山林清净悠闲,远离红尘,或许她会慢慢好起来的。”

李泌不语,明珠又道:“先生数过没有?短短几个月,这已经是第五次了。”

她的语声更低下去:“先生难道不明白?她这是在求死。”

菡玉在屋内静静听着。

梦里她的许多想法,都是她平时不敢想,或者刻意避免去想的。比如对陛下、建宁王、陈玄礼等人的恶意,比如幻想世间有鬼神,再比如——

她对他说的,我多想和你一样。

多想和你一样,随你而去,天上地下,再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