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莲伏(3)

六月,皇帝再次驾幸骊山华清宫,杨氏众人自然也随行。杨昭此时身为右相,今非昔比,其余五家都以他马首是瞻。出发前,三夫人及杨铦杨锜都先到宣阳坊相府前会合。

杨氏素来豪奢,此次出行必定极尽奢华,菡玉也早料到了。但当她随杨昭走出大门时,还是被门外的阵仗吓了一跳。

相府前足以四马并辔行走的宽阔大街,此时挤挤攘攘塞满了车马仆从,两边都望不到尽头。杨昭以剑南节度使旌节仪仗领于五家之前,其余五家家奴各穿一种颜色的锦绣衣袍,粲若云霞光华夺目,五色合成一队绵延数十丈,远远看去,犹如天际虹霓一般绚丽,当真是炙手可热的富贵盛势。

到了朱雀大街,百官多已集齐,待皇帝乘舆从承天门出来,再过皇城朱雀门,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一路向东,从东边的春明门出长安,骊山就在五六十里之外,如此绵长的队伍,用不着半日也就能到了。

城内沿路都有百姓夹道,杨氏五家经过时引起了一阵骚动。本是在路旁围观的百姓竟然围拢过来,有些胆子大的还猫腰钻进队伍的空隙里。

菡玉听到后头有骚乱之声,回头去看,只见一名年轻少妇和一中年妇人各执一片锦缎的两段,互不相让地拉扯。再往后不时有几个人一拥而上,弯腰去捡地上的东西,为此争抢相斗的也不在少数。

原来是杨氏家奴身上带的锦绣珠玉掉落在地,队伍前行又不得停下去拾捡,围观的百姓看到这些值钱的东西掉在路上,便纷纷挣抢。

菡玉看这样的情形不由皱眉。队伍行过都能掉落一地的珠玉锦绣,奢靡竟到如此地步。

杨昭看她策马回头,也转过头去看,见两旁百姓争抢遗落财物,忍不住玩心大起,对身边扈从道:“叫后面的人把身上带的值钱物什都扔下去,人人有份,免得他们抢个头破血流。”

菡玉忍怒劝道:“相爷此举非但不能止住争夺,反而会造成更大的骚乱。望相爷三思,否则就真要抢得头破血流了。”

杨昭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头破血流也心甘哪。”

菡玉恼道:“贪财好利之心人人皆有,相爷以此取笑玩弄,令他人丑态毕露,觉得很好玩么?相爷今日富贵腾达,自然可以视钱财如土,倘若换作为衣食所累的普通百姓,不也像这些庶民一般汲汲营营?”

杨昭道:“人与人本就不同。菡玉,不是人人都会像你这样设身处地以己度人。”

菡玉反驳道:“相爷也曾窘困落魄,倚仗他人接济度日,如今发达富贵就忘记旧日困境了?君不见李林甫、王鉷、杨慎矜等都是以满盈招祸,前车之鉴,相爷一点也不惧么?”

杨昭脸色微变,旋即又笑道:“没错,我本寒家,缘椒房之亲而有今日地位,不知以后会有什么结果,终究也不会留下什么好名声,说不定还会遗臭万年,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

菡玉听他如此奚落自己,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得太重,无礼至极,颇是后悔,轻声道:“相爷何出此言……”

杨昭道:“菡玉,不是你说的么,我活不过四十岁,下场也不怎么好。”

她心中猛然一落,抬头只见他侧脸看着自己,神色冷漠淡定。

这已是天宝十二载的年中,如果一切都不曾改变的话,他离四十岁的大限真的不远了。

扈从见两人都不说话了,迟疑地问:“相爷,真要叫后面的人丢东西吗?”

杨昭忽然一笑,转头对他道:“说个玩笑而已,你还当真了?下次我叫你把库房里的绢帛全拿去烧火,你去不去?”

扈从讷讷地退后,不再多言。菡玉看着前方杨昭走远的背影,忽然想道,若哪天他真下令把库房的绢帛全拿出去当柴烧,也一点都不奇怪。

午时抵达骊山华清宫,皇帝劳顿这半日有些乏了,下午便休整调息,晚间摆开筵席大宴群臣。

一场豪宴,从酉时一直举行到戌时还没有结束,笙歌燕舞,直叫人心神麻痹。菡玉端起酒杯浅啜一口,脑中却不时闪过日间所见道路两旁百姓争抢财物的情景,只觉得每一口饮的都是民之血泪,难以下咽。她放下杯来,只呆呆地坐着。

园中廊檐台阁都缀满宫灯,不远处的温汤也清晰可见。她望着池中石莲,忽然想起天宝四载初入京时,自己第一次随驾来华清宫,当时还只是集贤院的客卿,并无官职,就被赐坐在这块地方,从这个角度看池中石雕的莲花。

那回……似乎是第二次见杨昭吧?

当时并没有太在意,只觉得这个人与自己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屑与他攀谈。再往后,同朝共事数年间有过少许几次接触,针锋相对被他欺压的多,却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竟生出了那样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