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虚惊

寅时刚过, 谢靖就醒了。

皇帝睡着的时候, 像个孩子一样,在被子里微微蜷起来,露出一点脑袋, 胳膊轻轻搭在他胸前。轻柔的鼻息, 显出他睡得很安稳。谢靖伸出手来, 犹豫再三,摸了摸他的头发。

几个时辰前, 这间宫室中发生的一切, 换做之前,谢靖无论如何也不敢想。

皇帝一向文弱不争,可是刚才,居然这么敢。

谢靖心绪翻涌, 蹑手蹑脚下得床来,忍不住走动, 又担心惊扰皇帝睡眠, 便出了门, 他一出去, 就有宫人迎上来,请他示下。他摇摇头, 想寻个僻静之所, 又想了想,就往宫后苑去了。

皇帝直到快卯时才醒,今日朝臣放假, 陈灯没来叫他起床。他甫一睁眼,浑身上下还沉浸在魇足之中,再一回神,须臾之间就觉出不对劲来。

谢靖不见了人影。

他连鞋都来不及穿,赤着脚跳下床,陈灯听见屋里动静,赶忙进来候着,皇帝见他就问,“谢靖走了吗?”

若陈灯他师傅在,一定立时会到皇帝问话的意思,只是陈灯六年前,确实年纪太小,搞不清皇帝和谢靖那些弯弯绕。卢省见他心眼瓷实,也没跟他多说,是以也闹不清这一出。

眼下皇帝问了,自然实话回他,“是。”

他亲眼见着,谢靖确实出了殿外,至于往哪儿去了,叫守门的小内侍来,一问便知,“皇上可要叫……”

朱凌锶浑身的力气,被这一句“是”,倏地抽空了。

六年前那次,谢靖第二天就走了,如今又来旧事重演,这些日子堆积的柔情蜜意,仿佛一下子坍塌成虚空,满目河山,原来竟是海市蜃楼。

他差点跌坐在地,被陈灯扶住,好歹坐到床沿。陈灯见他脸色惨白,想劝他再歇一阵,皇帝咬紧牙齿,充耳不闻。陈灯就俯下去,想要帮他穿鞋,忽然被皇帝紧紧攥住胳膊,

“传旨。”皇帝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

皇上这道旨意,来得十分奇怪,陈灯虽心惊不已,口中却已称是,皇帝似乎是等不及了,撑着床铺站起来,径自去了书房,陈灯无法,只得拎了鞋袜,跟着他走。

笔上沾了墨,落笔却叫人为难。

上一次,加封了都察院右都御史,给了谢靖在外游历的名头,如今却封他什么好?

他现在已经官居从一品,虽说太傅的位子,总是要给他的,那也是让他辅佐新君、监国用的。天底下再没有先擢升一品,却又离京去国的道理。

他心中踌躇难定,手也抖个不停,便去问陈灯,“你说给他封什么好?”

陈灯一听,赶紧收回眼神,盯着地面。

卢省走的时候,反复叮嘱他,不可仗着皇帝心软纵容,就犯了干政的心思。

再说他小时候,在内书堂上学时,学士讲到太*祖皇帝往事,说那时候试图干政的太监,有几个被活活剥了皮。

陈灯胆子小,是以无论如何,也不敢置喙朝政之事。

如今虽然皇帝问他,他也是不敢答的。

陈灯不搭理他,皇帝自己也想不出来,他一着急,冷汗直往下掉,一个字都写不出,墨汁滴到纸上,洇了一团,右手还抖个不停,便用左手去抓住右手手腕。

却说谢靖算着皇帝该醒了,便从宫后苑回来,匆匆洗漱一番,还收拾干净胡子,就去看皇帝,谁知皇帝不在,问了人,就往书房来。

他一见皇帝模样,大吃一惊,赶紧迎上去,陈灯见他出现,仿佛见了救星一般。

皇帝见了他,用力挤出一个笑容,嘴唇却在发抖,谢靖一见皇帝额上汗滴,脸色苍白,以为他犯了什么急病,心里着急,便不管不顾,把皇帝搂在怀里,轻声问他哪里不适。

皇帝却不理会他,只说,

“谢卿,你要去哪里,朕来下旨。”手依旧抖得厉害,

又想到什么,连忙追加,“只是你每个月都要给朕写信。”

谢靖一时想不到,皇帝何出此言,摇摇头,“臣哪里都不去。”

朱凌锶的脑回路被掐断了,木着脑袋点点头,又问,“你不走?”

谢靖用力点点头,用袖子替皇帝擦了擦额头,“不走,”皇帝手一松,笔掉下来,墨汁溅到绸裤和脚上。

谢靖见他光着脚,一阵心疼,挥手让陈灯过来,帮他穿上,却被皇帝揪住衣领,他回过头,只见皇帝眼中,依旧弥漫着疑惑的神情。

“谢靖不走,谢靖就在皇上身边。”

听他这么说了,皇帝总算放下心来,他心里一松,整个人没了支撑,忽然晕过去。

陈灯见状,便学着他师傅的样子,对着皇帝人中,用力一掐。可他这招,来不及学到精髓,又不如卢省心狠手黑,胆子还小,初初掐住一点血印,被谢靖一瞪,就再也不敢了。

便赶紧跑出去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