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钟(第5/10页)

然后就保持这个姿势,一直到绿灯再次亮起,一直平安地过了马路。

她记挂着这个动作,不知为何,不是因为谁,仅仅是这动作本身,那一瞬的依靠和安稳,那只手的温暖和切实。

其实如果她说,信东也会的。她说跟不上了,信东会停住流星大步回过头来;她说好冷,信东会脱下自己的外套;她说生日到了,信东便会去订蛋糕;她说拉我的手行吗,信东会应哦。

只是什么都要自己说出来,有时会好没意思的。

她没说的,他就不懂,不懂她快撑不下去了。

7

刘彤很守信,当晚就发了视频过来。

纪子不及细看,第一时间跑去告诉信东。

料到信东会很高兴,他高兴的标准动作就是用力地抱她一下,奖赏一般,就如每一次她敲下大订单,贷到一笔款,他会笑着,眼光潋滟地看着她,一把抱过来,用力得使人筋骨都要碎了。

那一刻,天旋地转,日月重生,她的心沉没又漂浮,那一刻,她确定他需要她、爱她、怜惜她,就那一刻。

总嫌那刻太短太短,得到的过程却又太长太长。

记起那年,争一个工商联的参展名额,她一口气干了会长手里整瓶五粮液,叫好声里,脸煞白煞白,强撑着出门打车,实在撑不住了,扑倒在车门边儿上,残存的意识,映入眼角余光的,却是长长的马路牙子,那么远,远得让人掉泪。

还有那年,千里追一个客户,连夜飞到大连,舍不得花钱住店,坐在酒店大堂强足的冷气里冻到天亮,灯光通明通明的,大堂雪白空落,痴望着前台伦敦、纽约、莫斯科、北京四只挂钟的分针,看它们一点一点地挪,那么慢,慢得让人无望。

在他的怀抱里她有时会非常害怕,害怕没有下次,所以她一直非常努力,非常拼命,努力拼命地,不做自己。

“好极了,我马上叫李睿过来改设计图。”信东拨了电话,刚才的笑还遗在唇角,“这一单我们吃定了。”

“老刘他们有几个月没开工了,刘彤说,就等这张订单了。”她稍稍有些不安。

“小厂在风暴里总是最先遭殃的,所以说我们一定要做大。”信东把视频发到电脑,“大浪淘沙、优胜劣汰,这也是自然规则。”

屏幕上开始播放视频,两人都不作声。

刘彤在做鬼脸,纪子心里忽然低下去,以后她不能再见这孩子了。

刘彤开始说出指令,玩偶动起来,眨眼吐舌摇头,傻傻的,傻得让人心疼。

又是刘彤的脸,镜头有点摇晃,她在说话。

“纪子姐,很喜欢吧,投产了我一定送你一个。”她笑逐颜开地做了个大大的V字手势,“你一定一定要快乐啊,如果像纪子姐那么优秀都不快乐,我也不愿意长大了。”

信东轻轻笑了一声,纪子的眼睛却模糊了。

信东关了视频,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这个订单最少一百万,纪子,你在想什么呢?”

“刚入行的时候,老刘也介绍过客户给咱们。”纪子仰头看他,带些恳求,“总觉得这样做,心里不自在。”

信东不以为然:“在商言商,生意场上的竞争有时会很残酷,你适应得太慢了吧。”

“让我以后怎么面对那小女孩?”纪子忽然焦灼起来。

“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会迅速长大。”

“一百万和我的心安哪个重要,对你来说,信东?!”她突然高声叫道,连纪子自己也讶异这声音的哀厉和陌生。

信东也在讶异吧,温顺能干的纪子也有歇斯底里的时候。

他一语不发,良久才蹦出一句:“这是最后一次,纪子,我忍受你的妇人之仁。”

摔门而去。

8

她这算是出走吗?

开往乡间的中巴,开往蓝色的天际金色的稻田,她傍窗坐,风凉而猛,吹开她的发,额头感觉清爽又光净。

没跟信东斗气,她是说真的,正正经经地敲他办公室的门,平平静静地说,我要休假。

信东沉着脸瞪她,他昨晚一夜不归,该是睡在办公室里,看到他衣服上的褶子,下巴冒出的胡楂,她几乎心软了。

“瑞士客户下周到,你有没有研究客户网站,页面的介绍背下来了吗?你跟的两个单子这周出货,商检和报关都准备好了吗?西班牙客户的余款底单传真没有,款项何时进账?纪子我希望你明白,我们还没有随意休假享受人生的资格,请保持你的状态!”他很大声地对她说,就算训斥员工的时候他也没试过这么大声。

她噙着泪跑回自己的办公室,埋头在厚厚的单据里,铅字仿佛浮在水面。

上午10点半,她拿包出去,谁也没打招呼。

站在街上,却不知道去哪儿,多年来,她的轨道不出信东3公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