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1

作为一个贼,石头太英俊了。

所以他没把握,那女人的回头。从提款机开始,过人行天桥,等27路公交车,三个站,下车,他跟得不着痕迹,且漫不经心。他英俊得不像话,哪像个贼,那样大心肝的女人,眼睛好像不看东西似的,空荡、无辜,抓着提款机吐出的十几张百元大钞,随手团成个粉红的卷儿,塞袜子似的塞进背囊,拉链没拉紧,粉红色的一点边角,夹在出口的饵,钓他的心。

那样大心肝的女人,怎能看出他是个贼?可她回头、看、打量、张望,再来一次。他并不躲,迎着目光,很平静,静得有点冷酷。他早就知道,做贼,是不能心虚的,他没露底,可是这一路,也下不得手。

凭那女人的道行,未必看得出他是贼,那么她的回头,也许只是因为他的英俊。想到这儿,石头是有些得意的,就像孔雀爱惜翎毛,他也一直以此为傲。

得下手了,前面是个小市场,路窄,人往来得密,那女人慢悠悠地走,他慢慢接近。很好,这个速度、位置、光线,他要出手了——突然,那女人回头来。

她的眼睛那么近,近得成为威胁,第一个念头石头想跑,可他看看前面,闲逛着走来两个联防,他要跑,她一定会叫,念头飞快地转着,他忽地笑了。

那女人仍紧紧地看他,让他也不由得认真看回去。她是耐看的,二十五六的年纪,有几缕沧桑,添了味道,却不足以成为世故,甚至她的随意还可以看成是一种无邪。

“我想我认识你。”她语气肯定,又有些小心地察看他的反应。

石头只是淡淡地笑,这是在他没拿准事情之前的表情。

“你是周明,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弹得一手好钢琴。当然了,你妈妈是音乐家,还有你爸爸,省报的大记者,难怪你的作文总是获奖呢!你不记得我,我是你小学的同学,新风小学五年级二班,我坐你前面,我是林红妮,梳一根粗辫子的,是不是?你们后面的男生还给我起了个外号叫‘神鞭’那个,记不记得起?”女人一口气地说,期待在眼睛里谦卑成恳求,恳求他认领她。

她是绝对认错人了,他上八辈子都没叫过周明这个名字,爸爸妈妈,他从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他只有一个老姑妈,她说他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至于钢琴,真是讽刺,他见过吗?

可是他仍然淡淡地笑着,于笑里又添了几番思索,好像真的在配合她,极力找出相认的证据。

“你好好想想,我还去过你家听你弹琴呢,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也许是急了,那女人情不自禁地拉住了他的手臂,像个痴心的孩子。她的手指温凉柔软,微妙又舒适的触觉,她急得要哭了。

“哦,我记起了,你,林红妮,呵呵,‘神鞭’。”石头张口说,这话让自己心里都纳闷,他舍不得什么呢,是这女人背包里的那卷钞票,还是她此刻的眼神和手指。她如此信任、殷勤、娇痴甚至楚楚地依赖,不曾有一个正经女人对他这般热情过,这感觉很新鲜,新鲜得让他眷恋。

“记起了,记起了!”那女人欢喜地跳起来,快乐让她变得迷人,“我有多久不见你了,你考上了重点中学,又读了政法大学,现在是律师吧?上次小学同学聚会,大家都在说你,说你还是那么优秀,也还是那么骄傲,连聚会都不来参加!”

“刚好忙。”谎言开始了,像打毛衣,他要一针一针地、密不透风地织下去,“有个官司,要跑来跑去。”

“我就知道你忙,不是摆架子,你其实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对不对?我一直这样认为,现在也是,我看得出来。”她宠昵地看他一眼,好像两人突然秘密地亲近了许多。

2

这是不是有点失常,钱没到手,自己的电话号码却留给她了,石头想。

一个贼,让人记住电话,就好像被人踩住了尾巴。

但是在林红妮那里,他是律师不是吗?他是律师,一个叫周明的律师,妈妈是音乐家,爸爸是大记者,他会弹钢琴,写得一手好文章,外表骄傲,内心火热。

石头直了直背,在路边的一块玻璃窗前,他看到自己模糊的侧影。他用一种陌生的眼光来看自己,假设自己是一个出身良好的律师。

还是像的,不是吗?他这么英俊,亦可以俊得这么正气,他像个律师一样扯扯夹克衣角,突然觉得这夹克太低档了。

夜来了,满城的灯火,荔湾广场有个演出,他从看热闹的人丛里挤出来,口袋里已经多了两个钱包,他躲进洗手间,熟练地数钱,其他的都丢进垃圾桶。

石头在新大新买了套很贵的西装,西装使他老气,但是一穿上,身份就来了。他在穿衣镜前皱着眉佯装不耐烦地看自己,心里是欢喜的,他喜欢这样伟岸高贵的形象,岂止像个律师,还像个经理,像个主管,像个什么长,像那些个事业成功、有头有脸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