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第6/7页)

她浑身一阵温暖转而又一阵凄酸。

校园暗暗的,但笑语声是明亮的。向左,这条干净的路,栽满了紫荆树,不是开花的季节,满树都是圆圆的叶子,他每天都踩的路,每天都踩,她想他走路的样子。

在网球场,她扶着围墙,他踩过的路,他扶过的墙。

在游泳馆,她摸着栏杆,他也摸过的,他游过的水。

他踩过的中大的路,她也踩过了。

好了,这就行了。她想笑笑,却打了个喷嚏。

身后有相拥快行的情侣,她卑微地急忙闪身,微弱灯光下,那男生儒雅女生脱俗,笑声明朗飞扬,她躲得更深了,躲在高深的丛林里,越见自己的虚弱矮小。

她险些忘记,她是粤西小县的小护士,穿着廉价的软底布鞋在弥漫消毒水味的走廊上端着痰盂小跑……

这是他的中大,不是她的。

她心里清清楚楚,无论如何,她不会去见他了。

转身再看一眼那楼上的灯火,她踉跄地离开。

朦胧中似乎有个声音在无助哀切地喊,从今以后,也许再也见不着了啊。她加快步子,咬牙甩头不去想。

小小身体的热,暖不过衣裙的湿,她冷,很冷。

就这么,谁想得到呢,火车上的初初相见,也竟是一生中的唯一。

14

她给他的最后一封信,早就写好了。

她说他不必等下去,从头到尾都是她的一场玩笑,希望他不要当真。她去不了中大,她不是重点高中的学生,她只是个卫校的小护士,没办法,当年成绩不好,上不了重点,就想早点出来工作,现在好了,她有工作了,说不定很快就会嫁个医生,她的师姐们都是这样的。

她说谢谢你,实在是谢谢你。

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

1996年7月28日,高考成绩发布那天,她去寄信。信封半倚在邮筒边沿,她的手里全是汗。

后边的人催促了她的决心,她指间一松,信封倏地飘下去。

完了。

她失魂落魄地回家,饭也不吃就上床睡觉,睡了一天一夜。

如果这信太过残忍,你可知道,每一刀都是先插在我的心上。

他再没信来。

他果然不肯原谅她,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奢求他的原谅?

秋去冬来,春天的紫荆又开了一树一树。

他不再有任何消息,他终于放弃她,她彻底绝望。

一切都完了。

15

宋教授是她的导师,人很年轻,不过30出头。第一眼韩煦就想到,毕盛也和他仿佛年纪吧,日后也许可以从这里打听他的消息。

不等她问开课计划,宋教授劈头就问:“你是学医出身的?”

韩煦忙答:“我知道基础可能会薄弱些,但我肯下功夫的。”

“不是不是,我不怀疑你的能力和勤奋,要不怎会一年时间攻克了专业课?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好好的医生不干了,跑来考这个专业?”

韩煦斟酌着:“也许——是因为喜欢吧。”

“我就更好奇了,这个专业挺偏的,有时还要下矿山钻油田的,你一个女孩子,嗯,27岁了,好像过了做梦的年纪啊,呵呵。”

“还是因为喜欢吧。”

“行啊,难得你这么真诚地喜欢,我收你这个徒弟吧。”宋教授爽朗一笑,韩煦如释重负。

其实,她很久不做梦了。

刚毕业那两年,太苦了,行业欺生,她常常被排值夜班,搽着风油精提神,白天又睡不着,随时被人喊去顶班。不服,人家冷冷答,你年轻又没拍拖结婚的,不找你找谁啊,不愿意啊,考医学院当医生去呗。

她就当真了,倒不完全为一口气,只想过得好点儿。

第二年成人高考,还真给她考上了广医,去读书,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坐在图书馆背解剖图,偶尔看看窗外的紫荆树,湛江也有紫荆树,也开花,有紫有红有香有蕊,但她总觉得,这花必不如中大的鲜艳热烈。

偶尔她还会想,偶尔到成为一种习惯、一种顽疾,治不好的,也不去治。

直觉他越来越远,远不可及,可是却还清晰无比,凿在石头上似的。

大学读完就做了儿科的医生,工作不忙,小孩子无非感冒喉咙发炎,不伤脑筋。接着很自然地,五官科的姚医生开始约她出去,去得多了,淡淡地,也就开始谈婚论嫁。

那天她是想着,要结婚了,也该把东西收拾一下,该扔的就扔掉吧。

老家的阁楼上,她扭亮那个小灯泡,光沉沉的,她收拾衣服收拾鞋直到抽屉里的小发夹也清理好了,回头,就剩下那口箱子了。

整整八年,她不敢碰,那箱子上全是积尘。

掀开来,扑鼻的尘味儿,里面是毕盛给她的一切物事,信、卡片、相片、书,还有那年他省吃俭用买的脑黄金,早已经变质了,巨人集团倒下了,史玉柱出来还债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拿在手里,痴痴看了一晚,不知是梦是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