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张凝月吟咏一般的古怪语调飘忽不定,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浓重黑雾。

黑气匍匐于青砖石面,顺着两人的脚踝攀爬而上,最后化作一抹薄纱,勾缠于双眼之前。

随着那薄纱蒙眼,一阵眩晕登时袭来,浓雾逐渐没入七窍,令人眼前骤然一黑,随即堕入无尽空茫之中……

张青岚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再回神时,周遭已是换了一副场景。

额前渡来的是殿内白玉地砖的冰凉触感,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正跪于大殿正中,右手紧攥着一根生了红锈的铁链,久久不动。

那双手明显就是少年人的手,尚未长开,被铁链锈蚀的部分划了几道细微的血口,疼痛之中还夹杂了些许痒意。

……意识仿佛泡在一汪温水之中,一时间竟是叫人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虚幻。

四周响起的是编钟被敲击时发出的清脆乐声,少年五体投地,身披一件狐毛大氅。

雪白狐裘被暗红血色沁染大半,肩头还落了厚厚一层未化霜雪,浑身上下的肃杀气质同那尚在歌舞升平的宫殿格格不入。

本应此时上场的舞女被浑身浴血的少年吓得后退几步,瑟缩着围作一团,躲在乐师身后不敢再前进半步。

坐在两侧的大臣们则面面相觑,大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直到一道男声响起,这才打破了原本近乎于死寂的氛围:“……父亲既是允了你把这奴隶带回世子府,三弟还是速速起身罢,莫要影响宴席继续。”

听到了这句话,那殿中长跪不起的少年方才挺起身板,额前磕出来的伤口裂开,殷红血滴顺着两鬓滑下来、砸在羊脂玉制成的地砖上,留下一朵蜿蜒的花。

手中铁链因此晃动,发出喑哑的几声怪响——众人顺着响动发出来的方向看过去,这才发现锁链那头赫然挂在一个身材健壮的青年的脖颈上。

此时正值隆冬腊月,那人却是只着一身染血布衣,形容比少年更加狼狈。蓬头垢面,满身被野兽撕咬而留下的伤痕,右肩血肉撕裂,露出底下的森森白骨。

少年对他人的灼热视线恍若未闻,挺直了脊背半跪着,先是朝左前方说话的那名青年瞥去一眼,随后才收回视线,转而直勾勾地盯向眼面前端坐在高台上的中年男人,平静道:“父亲,大哥说的可是真话?”

被他称作“父亲”的男人身着华服,盘腿坐在金丝软垫上,脸色憋得铁青。闻言将手中紧捏的青铜酒樽大力甩至高台之下,酒樽碎裂,发出“嚓”的一声脆响。

也不知花费了多少功夫压抑心底怒气,裕国公手背青筋毕露,过了许久,方才大手一扬,粗声道了句:“随你。”

少年这才松了眉头,随后开始规规矩矩地磕头拜谢,待到将那些繁琐礼节一一完成,方才站起身,牵动手中铁链,垂眸唤来数名侍卫,将那昏厥过去的青年从殿中抬走。

脂玉砖石上徒留一地血迹,星点斑驳,格外刺眼。

……

外面是风雪大作,树影飘摇,世子府内却是红烛暖炭,将凛冽风霜严严实实地挡在门外。

少年反身将镂花木门拉回,单手捧了铜盆进屋,拉开虚掩着的琉璃珠帘,一股浅淡的血腥气便从里屋飘散出来。

此时正横卧于屋内长榻上的男人见他走近,脸上当即显露出来一个混不吝的笑容,未受伤的那只手垫在脑后,脑袋上缠着的绷带雪白:“哟,咱们三少爷终于舍得回府了?”

少年人身量矮,脑袋上还压着薄薄一层白雪,听到男人沙哑嗓音响起却是连眉头都不皱,兀自弯腰将手中铜盆放至榻边,伸手解开背上搭着的厚重狐裘。

将衣服上沾着的雪花抖落,张青岚这才走至长榻一边,静静打量着眼前这个睡没睡相的男人。

那人脸上尚且大咧咧地刺着墨字,左边眉毛上有一道浅白色的疤痕。剑眉星目,本应是一派正经的长相,却因为那伤疤平添了几分邪气。

敖战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痕无数,最严重的当属肩上那道因为狼王撕咬而留下来的裂口……距离两人在深山之中被狼群围困已然过去了半月,伤口却仍未痊愈,日日须得换药清洗。

“怎么,”见他一言不发,敖战撑着身子半坐起来,凑近抬手捏了一把少年脸颊上的软/肉:“看傻了?”

脸上传来的细微痛感这才将张青岚飘忽不定的思绪拉回来,顺势握住了男人搭在自己肩头的左手,心头涌上一股熟悉却又难以言喻的痛楚。

就在此时,又一阵猛烈的眩晕感袭来,令他控制不住地后退半步,闷哼出声,在天旋地转中双膝一软——跌入了一个满是清苦草药气息的怀抱中。

男人掺了小半调笑意味的声音从头顶上传过来:“一言不合便投怀送抱,小世子,你这算个什么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