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却恨夜夜东风恶

平宗被裴緈、平衍等人绊在了延庆殿,因为春耕农务以及偿还当初借京畿农户粮食的事情纠缠不清,等到好容易与大司农和度支尚书算清了账脱开身出来的时候,眼见着月亮已经过了屋顶。他心下焦急,也不等步辇抬过来,自己拔脚就朝承露殿去。

刚下过一轮雪,天气渐渐暖和,不到半日就化得差不多了,只是踩上去地面湿滑泥泞,平宗越发走得心浮气躁。

承露殿里果然如他所料,所有人都凝神屏息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他赶到时正从寝殿内往外撤食物。平宗摆摆手不让众人跪拜发出声响,拦住小初往食盘里看了看。

小初忧心忡忡地说:“连筷子都没有动一下。”

平宗点了点头,挥手让众人退下,自己进了寝殿。

殿中燃着十七八支小儿手臂一样粗的蜡烛,火光映照,将床前妆台上的铜镜映得闪闪发亮。

叶初雪坐在妆台前一动也不动,仿佛入定了一般。她长发披散,宛如一道银河从天上垂落,闪动着银妆缎的光泽。平宗记得午饭后曾经抽空回来过一次,她就是这样坐着,到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了。

叶初雪听见他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两人目光一接触,又仿佛是怕被他灼伤一般飞快地躲闪开。

平宗过去,从她手中接过象牙梳,安心坐下来为她梳头。

这头发这一天里也不知被梳了多少次,早就滑顺得仿佛流水一般,梳子毫无阻碍地一通到底。平宗无奈地停下来,问:“还不肯吃饭?”

叶初雪低着头,不让他窥见自己眼中的情绪,只是低声道:“让我静一静。”

平宗刻意忽略这话语中送客的意思,在她身边坐下,点头道:“好,我陪你。”

叶初雪被他逗得倒是苦笑了一下:“你在这里,我怎么好静?”

“我又不闹你,不扰你,就是陪你坐着。你要想心事也好,要发呆也好,要照镜子也好,只当我不在这里就是了。”

叶初雪无奈,拿起他刚刚放下的象牙梳子,手指从齿尖上抚过,看着指尖被压下一个一个齿印,低声说:“我父皇的皇朝……不在了。”

平宗不知该说什么好,便索性不出声,安静地守在身边。

叶初雪却仿佛打开了话头,不再一味发呆:“当初在父皇病榻前,我曾发誓要为他守护这江山,等待邕长大,将天下交还给他。”

“其实琅琊王死,就已经……”平宗要说的话在看到她面颊滑下的一滴泪水时,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叶初雪却仿佛被惊了一下,抬起头来,目中闪烁着热切的光芒:“不,我还有两位伯父,他们还有子嗣!”她突然又疑惑超来,拉住平宗的手臂,盯牢他的眼睛,试探地问道:“阿护,我要你跟我说实话,邕被杀,罗邂称帝,这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平宗只觉一颗心荡悠悠飞到了半空,突然之间口干舌燥。他耳边嗡的一声响,虽然早有准备,但真正面对她的问题时,仍旧忍不住心头狂跳了两下。“你……”他伸出手去,手指插入她的长发,将她的头发握在手中,感受那一丝仿佛是带着冰雪寒意的沁凉,听见自己轻声笑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她却不肯让他轻易逃脱,追问道:“到底是不是你……”

“不是!”平宗突然抬起眼来迎视她的审视,说得斩钉截铁,“不是我!”

叶初雪一时没有回应,只是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像是要看入他的心思深处,看穿他所有的隐瞒和欺骗。

平宗担心心跳声会泄露自己的想法。他知道此刻在他耳中轰鸣的响声只有他自己听得到,却怀疑她是不是也听见了,为什么她目光闪动的节奏会与自己的心跳节奏相合?他必须屏住呼吸,才能控制心脏不从腔子里跳出来。

这是他一生之中冒的最大的一次险。

这是他所经历过最艰难的意志的决斗。

良久之后,叶初雪的目光终于有所松动,不再咄咄逼人。她松开了攥着他的手,看着他的衣袖被她拧出来的褶皱,仿佛能从那里面看出所有的真相来。

平宗从来没有这么忐忑过,一边仔细打量她的面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试探:“叶初雪,你……”

叶初雪低声道:“你可不可以陪我做一件事?”

他的心又提了起来:“什么事?”

“我要做一场祭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