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昨夜明月到今宵(第3/6页)

  平若觉得他现在的人生已经圆满了。丁零男儿骨子里始终有一种对鲜血的渴望,他平日所读的汉人经典似乎将他骨子里的野性压抑了下去,但是一闻到血的味道,他就仍旧是个丁零男儿。

  平若若无其事地纵马在包围圈中巡视,手中长戟挥舞得虎虎生风,从敌人面前掠过,高声问道:“怎么不动手?来呀!既然被你们围住,要杀要剐就随便吧,我半句求饶的话也不会说!”

  然而对方却反常地沉默着,似乎对他的挑衅无动于衷,又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平若心中有所预感,但极目战场却没有看见那个人的旌旗,他猜父亲并不会出现在这边。按照他一向的风格,大概此时正坐镇中军,策应各路大军。也许这些人就是得了他的命令,要将自己斩杀在这里。

  然后平若听见了那个声音从身后不远处响起:“阿若,还不下马投降?!”

  平若一听那声音浑身就如遭雷击,巨震之下竟连手都抬不起来。他胯下的马似乎也体会到主人震惊的心情,蓦地顿住脚步,停在原地,不安地仰起头来。

  平若的马和平宗的坐起本是一对父子。平宗驱马缓步来到他们身后,吹了声口哨,平若的马便突然兴奋地长啸了一声,转头朝平宗奔了过去、

  平若猝不及防,被坐骑带得转了身才突然醒悟,他不愿意就这样被带到父亲面前去,大喊一声,从马背上跃了下来。

  立时便有十几个贺布铁卫从平宗身后冲出来,长戟如密林树枝一般密密麻麻地戳在他的胸口上。

  平若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指在自己胸前的兵刃在月光下泛着寒光,脑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那一日,在晋王府的厅事前,当着全龙城勋贵的面,也是这样狼狈地跌在地上,被人用木杖固定住身体。

  那是他一生一世都无法洗却的屈辱,是他深深铭刻于心、宁愿从此与这世间最强大的男人对抗也不肯妥协的全部缘由。每当他怀疑自己的选择而在长夜中无法安眠时,只要回想起那一日的情形,想起将近千人聚集的庭院中,木杖击打在他身体上的声音在一片沉寂空旷中回响。

  那一片久违了的血红色疼痛从平若身体深处泛了上来。当日受刑他就暗下决心,那一顿板子打完,他的债就还完了,他决不让这样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再发生第二次。

  他大喊一声,突然奋力攥住抵在他胸前的长戟,也不顾兵刃割破他的掌心,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拽,将那两名贺布铁卫拽得向前跌出去,撞在一起。趁着众人出乎意料发出惊呼之声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的时候,平若趁机一跃而起,竟将身边一众贺布铁卫全部掀翻。

  场面登时乱了起来,这边怕晋王受伤,贺布铁卫和东路军一拥而上,密密麻麻将平若团团包围了起来。

  平若也不甘示弱,挥舞着长戟一味横扫,将敌人远远逼开,不得近身。

  厍狄玮已经赶过来,一边指挥人来护在晋王身前,一边低声劝平宗:“将军,这里太危险,还是避一避吧。”

  平宗朗声笑了起来,一指平若:“那是我儿子,我会怕他吗?让你的人都退开!”

  厍狄玮还在犹豫,平宗已经一提马缰纵马跃到了包围圈的中间:“都让开!”

  贺布铁卫一贯对平宗的命令毫不迟疑地执行,见他发令,虽然也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服从命令,向两边退开。

  平若头脑一片混乱,甚至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长戟直冲着平宗横扫了过去。周围又是一片惊呼,眼看戟尖将将要触到平宗的脸颊,他突然伸手一抄,便稳稳掌握住了戟头,令兵刃被困在距离自己的鼻子不过半分的地方,却分毫动弹不得。

  平若挣了两下都无法挣脱,抬头这才发现面前高大天都马上的人是谁,登时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松手将长戟扔开,瞪着平宗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平宗静静看着他,见他放了手便也松了手,一任长戟跌在地上,发出当的一声。

  父子俩一个坐在马上,一个立在地上,瞪视着彼此,一时谁都不肯出声。

  他们自那次杖刑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彼此,而在那之前,平宗离开龙城有三个月之久,如果不算当时在众目睽睽之下隔着上千人的庭院彼此瞪视,到如今也已经有了一年多了。这一年风云变幻,生死轮回,两人再见时仿佛一切都已经是上一生的事情了。

  平宗打量着平若,一年不见,这孩子长高了,肩膀宽了,身体也壮实了不少。更难得的是,在这样陷入重围、不顾一切拼杀的时候,竟然丝毫没有显露出胆怯和退缩来,反倒在刚才奋力挣脱众人包围时表现出了不凡的清醒和孤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