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历劫何惧雪满山

叶初雪在梦中听见一片驼铃声。

梦中仿若置身惊涛深处,他冲着她喊着什么话,恍惚间被他仅仅搂在怀中,身体深处的疼痛抵消了他的体温,只有他腹部渗出的血染在她身上有一丝暖意。她辗转呻吟,每次因为惊痛睁开眼总能看到他眼中的疼惜。

仿佛他在用酒为她擦洗身体;仿佛他用毡毯将她裹紧靠在火边取暖;仿佛他带着她身体中的一部分离开,只留下他坚强背影后面一串血迹。

他摇醒她,说他们必须上路了,问她能不能坚持。她记得自己点了头,随即又失去意识。

她在他怀中冲风冒雪,在他怀中风餐露宿,在他怀中醒来又昏迷。

她以为这一切都是梦,却记不起驼铃的起点是在哪里。

怔了一会儿,慢慢回神,才察觉出身下是铺着波斯长毛毯的地面,行动时仍会有微微滑动,却是因为地面柔软,她能清晰判断出这不是在骆驼背上。那梦中的驼铃声却又从哪里来?

空气干燥而寒冷,每次呼吸鼻子都又痛又冷,但这点不适对于她来说却别有意义。叶初雪摸了摸鼻子,躺在长毛毯上,心头微微一松,看来不是梦,看来还没死成。

外面传来人声。叶初雪屏息细听,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天气这么冷,她又折腾成这样,能留到这个时候已经很不容易了。怎么不好好保养,把女人带到战场上做什么?”

叶初雪知道这是在说自己,却听不懂前半句的意思,正在诧异,听见了平宗的声音,登时鼻头一酸。“女人上战场这种事情别人都能说,你有什么可说的?你自己不就带兵吗?”

他的声音发虚,显然是因为伤势未愈身体虚弱,但只要听见他说话,知道他还活着就好。她心头荡悠悠地一紧,随即松了下来,撑着长毛氍毹想要起身,身体一动才发现全身酸软无力,竟然连坐起来都不能。

外面那女人与平宗针锋相对:“我带的是兵,又不是胎。当年我怀着阿延的时候连骑骆驼都小心翼翼,哪儿还有骑马狂奔举刀杀人的时候。阿兄,你真是太大意了。”

叶初雪怔了怔,这回算是听懂了她话中的意思。心里猛地一痛,耳中嗡嗡作响。在石屋中,平宗最后对她说的话,她始终听不见声音,一直到此时,那声音才仿佛追赶了上来,钻进她的耳中:“叶初雪,你是不是,是不是怀了孩子?”

叶初雪猛地一惊,失控地“啊”了一声,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坐了起来。随即一阵头晕目眩,两眼发黑,几乎又要摔回去。有人听见动静冲了进来,及时将她接住。

叶初雪以为来的是平宗,挂心他的伤势,不肯将身体交过去,一味推拒:“小心你的伤!”触手处却是温软的女人身体。

只听身后的人笑道:“你放心,他的伤死不了。”

叶初雪初闻一惊,愕然转头,才发现扶着自己的是个年轻女子。看上去比自己大个三四岁,眉目轮廓与平宗有些像,都是高鼻深目、轮廓深刻,只是这样的面相在女人身上就显得过于硬朗了些。这女子皮肤白的耀目,笑容爽朗而明亮,身上有一股干练而明快的气质。

叶初雪细细想了一下,试探地问:“你是……长乐郡主?”

那女子愕然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愕,抬头望着帐子入口的地方骇笑道:“你跟她提过我?”

叶初雪顺着她的目光扭头看去,平宗正抱胸立在那里。她的心狠狠的跳了一下。光线从他的脑后射了进来,明亮刺目,令她眼睛发痛,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惶然低下头去。她听见平宗说:“她就是这么聪明,我可从来没提过你。”

身后的女子亲密地抱住叶初雪的肩,在她耳边笑道:“没错,我就是他的妹妹,我叫平安,你别叫我什么郡主了,我也不叫你公主。”言罢放开她起身向外走,“好啦,我留你们单独说会儿话。咱们今夜就宿在这里,明日一早出发。”

叶初雪脑中一片混乱。她的心突然变得很空,仿佛身体失去的那一部分将她的心也剜走了一块,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却头一次令她仓皇不知如何应对。

她的头深深垂了下去,只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来,宛如天鹅般优美忧伤。平宗的目光落在那截雪白上,无法移开目光,仿佛那是世间最甜美的酥酪,令他需要用尽全部的自制力才能不过去狠狠咬上去,把自己的印记镌刻在那上面。

他身体仍然虚弱,走过去几步便觉得气短,动作迟缓地在她身边坐下,轻轻叹了口气:“平安每年正月十五会与我在红柳树下见上一面,今年真是巧了。其实我晚到了一天,但她一直在等。要不然还不知道咱们现在会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