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栖鸟之歌(五)

机缘一事确实玄之又玄,谁能料到贺榕居然在险些丧命之后就此结丹。而玄沄也如他自己许诺的那样,以一己之力承教了他的全部课业。从符箓、阵法到炼丹、炼器,他倾囊相授,用贺榕能接受的步调慢慢教他。

这孩子自得人身以来尚不满一年,却已能领会颇为深奥的内容,而且时常举一反三,融会贯通。他差就差在不会表达,才总是让周围人小瞧了他。但是他的眼神分明是懂的——那眼底清澈,映出浮月岛的云舒云卷,木窗花格;月升月落,竹叶清歌。但他看的最多的依然是玄沄。这岛上安宁寂静,大多时候只有他们二人。有时会令玄沄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岁月静好,天长地久也不过如此。他们日升修习,日落问道,月下调息,周而复始。那禁足的三月一晃便过去了,以至于贺榕来问他可否下岛时玄沄有一瞬间的愣怔。

他竟忘了贺榕在门内还有其他亲近之人。

这一刻从未有过的感觉袭上心头,那种既失落又些微不快的感觉太陌生了。令玄沄险些忘了回答。他立刻将这份悸动压了下去。这是不对的。他告诫自己。再嗷嗷待哺的雏鸟都有离巢的一日,更何况贺榕并非真的雏鸟,他已在这世上活了千年。

玄沄放他走了。

但是因为怕徒弟许久未下岛遭人为难,他隐去身形默默跟在后面。他见贺榕轻车熟路地跨入了灵植园,与百草阁弟子相谈盛欢,仿佛他们才是同气连枝。玄沄心中五味杂陈,既松了一口气,又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焦躁。他旋身回岛。

那一日玄沄在岛上阖目静坐,却迟迟无法入定。心中的烦躁非但没有衰退,反而愈演愈烈。他用清静经强行压下,但那躁郁宛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玄沄发现暮色已沉时更死灰复燃,在他心中胡乱作怪。

那个声音说,“他并非只认你一人,你只不过是他最初见到的人罢了。”

它复又说,“一切都是你自以为是,偏执妄断,此乃修行之大忌,你莫要再沉沦于此。”

可是那被全心全意倚赖的感觉宛如鸩毒一般,不知不觉已深入肺腑。玄沄宛若趟水渡河,抬眼时已望不到岸,唯剩他站在湖中央,进退两难。

贺榕在夜深之前回岛了。他的气息出现在了洞府外,似乎有话想说。玄沄因为种种缘故并未起身,仅用神识传话。

“所为何事?”

“师父……”贺榕讷讷答道,“没、没事……”他有些吞吞吐吐。

“弟子只是想……”

“……”

“弟子只是想今日一天都在外游玩,未能修炼,也未能给师父好好请安。”

“……”

“弟子……”

他的音色里自然而然流露出了喜悦。

“弟子今日去了好些地方,听说了不少事,忍不住想同师父分享。”

玄沄闭上眼,那孩子的声音在这漆黑的夜里像萤火一样醒目。他迫不及待地和玄沄说起今天一天的所见所闻。

“因为师父这些日子以来的指点,我才能像如今这样制备一些初级丹药和灵符。虽然我未能参加门内大比,也无法出外历练,但是一想到这些能帮上谁的忙,我心下便十分欢喜。这是不是就是书上说的,‘与人为善,予己为善,与人有路,于己有退’?”

“……你能有此悟,却也不错。但须切记凡事有度,物极必反,不可行过了界。”

“弟子明白。”

之后贺榕欢欢喜喜地走了。留玄沄一人细细咀嚼刚才自己口中说出的话。凡事有度,物极必反。他心中迷茫不知向何人述说。而他没有说出口的,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也只能由他如饮苦酒般独自咽下。

既知前路无涯,害人害己,不如早早回头是岸。

玄沄主动请缨由自己带领聚清观弟子前往秘境历练。那秘境地处偏远,又无法传送直达。光是路上就得花费不少时间。虚怀心下颇为诧异。领队避不开种种鸡零狗碎、节外生枝的是非纠纷,更何况这次队伍足有百人,怎么看都不符合师弟的性子。然而玄沄执意如此,虚怀便也拗不过他,只能替他早作准备,同时吩咐自己的亲传大弟子一路多多帮衬,若实在有事无法解决,便带回门内由自己处理。

因为问心有愧,玄沄并未将此事同贺榕提起。他在临行前的几日里待贺榕也一如以往,说不清是在徒然隐藏,还是盼望贺榕自己察觉。若这孩子真的开口挽留,那自己……玄沄不敢细想后果会怎样。那宛如一道最甜美的深渊,时时诱惑自己投身而入,只需一步便万劫不复。

可是贺榕还是知道了。

孩子埋着头,不言不语,但是他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仿佛透不过气的难受。他的手不停发颤,像是连握笔的力气都丝毫不存。但是即使如此他还是一声不吭,像是要把自己溺毙在一口深井里,不让人看见,也不叫玄沄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