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到了腊月,日子便过得格外快起来。贵人们有贵人们的忙碌,百姓亦有百姓的忙碌,方来得及准备停当,便是除夕了。

皇帝不尚奢华,但宫中仍有歌舞宴会。章颉与宗亲们宴饮过,至深夜方才散了。

他带着一点酒意回了寝宫,喝过几盏茶,依然有些微醺。屋里炭火烧得正旺,更觉得有些不清醒的燥热。他坐在案前,握住那支深绿的笔,似乎想汲取一点冷意。

直到笔身也被攥得热了。

忘不了……外头爆竹响着。他忘不了那年除夕夜,惊雷般的爆竹声盖过了章瑗的抽泣声。

他铺开纸,想要写点什么。这么多年,他收过章瑗几封信,自己却未寄过只言片语。一个皇帝无缘无故总是写信给世子,这并不恰当。

但他依然蘸了墨,提笔写:

吾弟瑗:

见信如晤。

他写的多是闲话,譬如京城的冷暖,多不过刘案的进展,又写他准备在明年立太子,选了谁作太傅,写自己又有了一个儿子,若是他在,想要他帮忙取个名字。

章颉将信写至结尾,写上落款,在灯下又看了一遍。然后他仔细将信折了一折,扔进炭火盆里烧了。

酒醒了,他该去就寝了。

于普通人家,过年意味着平日难得的美食新衣。于不愁吃穿的富贵之家,过年倒是没有这般的喜悦,除却热闹,最要紧的是朝廷命官都得了假日。

初三的时候又落了雪,严清鹤闲在家里看书逗鸟。是只鹦鹉,极伶俐,前两年严沧鸿弄来的,要孩子学了新文章便教给它,以此引孩子读书。故而这鸟从小也学圣贤道理 如今一句吉祥话也不会说,开口诗词歌赋,闭口文章警句,可谓全家上下最有书香气的一位。

严清鹤逗那鸟儿说话,鸟儿就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景遥这时恰好来给鸟儿换食,笑道:“它倒是会应景。”

她又问:“十五的时候同景遐他们出去玩么?”

严清鹤道:“上街看灯的多是有情人,他们都不像我孤身一人,哪里能和我一同去看灯?”

景遥笑:“我叫他陪你去就是,没准灯市上就与哪家小姐暗结情意了呢?”

结果十五那日,景遐还真的来约严清鹤赏灯。赵冀说他着了凉身体不适,因而没有同去。

诗中道“花市灯如昼”所言非虚,各色光影几乎使人目眩。姑娘们都施齐了脂粉,佩好了钗环,无不是花枝招展的。亦有官家的小姐乘车而来,撒过一阵若有若无的香风。

两人也无甚目的,只是四处闲晃着凑热闹。忽然严清鹤目光停在一处猜灯谜的摊位上久久未动,景遐奇道:“看什么呢,莫不是真的钟情于哪位姑娘了?”

严清鹤笑叹:“什么姑娘,是常见的老熟人,近来怎的总是遇到。”

景遐目光顺着看去,寻了半天才看着个熟悉的身影。他了然道:“这凑热闹的事情,哪里能少了他呢?”

这熟人正是赵晟,凑在人群里给猜灯谜的陈谨行喝彩。陈谨行一连猜了不少,已经引得几个读书人上前来询问姓名了。

赵晟出过风头就要走,拉着陈谨行挤出人群去。严清鹤拦住他道:“小六,你往哪去?”

赵晟见是他,惊喜道:“严二哥,又遇着你了!”

景遐在一边轻笑道:“我呢?你小六眼里只有他,连我都看不着了么?”

“好哥哥,”赵晟嬉笑道:“我哪里敢呀?我是要多想想怎样问候你,才好表示出小弟的诚意。”

严清鹤无奈道:“行了行了,别耍嘴皮子了。”

这时陈谨行又向二人作揖行礼,景遐也露出赞赏神色。人群喧嚷,几人一道顺着人流在各色灯烛间流连。

严清鹤想起赵冀,问赵晟道:“你三哥身体还好吧?”

赵晟回道:“当然好啦,好着呢,怎么了?”

景遐微微皱眉,又问道:“他可是托病不和我们出来的,怎么,难道有别人作陪了?”

一盏滚地琉璃灯恰滚到赵晟脚下,灯光闪烁着照映着他绣金线的靴子。他脚步一停,拿着糖画的手也顿住了。似是想了想,他应道:“三哥前日有些忙碌,像是有些不适……”

又道:“管他作什么,他不爱来就算了。”

严清鹤向景遐使个眼色,止住他欲再发问的话头。赵晟倒是对此事浑不在意的样子,仍然兴致勃勃,对每个摊位都充满兴趣。

严清鹤笑他:“你看了这么多年灯会,还没腻么?”

赵晟道:“我是带他来见见世面,他可是头一回。”

陈谨行就微笑着又向严清鹤一颔首,严清鹤摆手道:“行了行了,不扰你们了,好好玩吧。”

待和赵晟离得远了,景遐低声道:“赵冀他什么意思?”

“许是不想凑热闹吧。”

“他不凑热闹?”景遐道,“冬天来就总不见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